作者:海馥薇
奈地问:“我说你过来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先点个灯?”
一席话像石子抛入深潭,没有半点回音,姚月娥觉得奇怪,却见封令铎起身,朝她走过来,而后什么也没说,只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姚月娥愣住了。
两人相识至今的四年里,姚月娥见过强势冷漠的封令铎、倨傲沉默的封令铎,独独没见过他这般颓丧和柔软的时候。就像满身硬甲的蚌壳,突然露出最细腻的内里,那份主动展露脆弱的信任和依赖,很容易便会让人心软。
于是姚月娥也顾不上生气了,难得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温声探问到,“怎么了?”
封令铎没作声,半晌才笑着道了句,“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姚月娥“哦”了一声,话语嫌弃,声音却是温柔的,她打趣地问:“你累了最应该做的是回家歇息,而不是到这里来卖惨。”
封令铎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温热的呼吸铺洒在颈侧,封令铎忽然对姚月娥道:“大昭女子皆以嫁入高门相夫教子为成功,我可以给你所有普世向往的一切,可为什么你还是想烧盏?”
怀里的身体微颤,姚月娥似是意外地仰头看他,一双眸子映着月色晶亮亮的,笑意盈盈地道:“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最开始薛老板也问过我。”
对方细微的情绪很快被姚月娥察觉,封令铎还来不及不高兴,便听姚月娥冷着声音警告,“跟你说正事别瞎吃飞醋啊!”
“……”封令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算了。
姚月娥道:“我当时的回答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会烧盏,我需要靠它活下去,挺简单的,没什么高尚的目的。”
她顿了顿,复又道:“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饿过,知道吃不饱肚子的苦,寄人篱下过,知道看人脸色的难,和这些过去比起来,靠自己就变得一点都不累了,心安理得比什么都好。”
“所以……”姚月娥慢下来,抬手扶着封令铎的头,让他垂眸与自己对视,“两难的时候,不要问理智,你得问问自己的心,问它是不是心安理得、无愧无悔。”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说完姚月娥自己都震惊了。
她着急忙慌地推开封令铎,点亮一盏纱灯,说要把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写下来,以后拿去铺子上给大家做动员的时候讲。
封令铎终于被她这副模样给逗乐了。
姚月娥见他笑,纸笔也不找了,也跟着笑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鹧鸪斑和新烧制的百花盏,都被选中入围了这次的万国展。特别是百花盏我给你说,可谓继往开来推陈出新承前启后融会贯通……”
“背成语呢?”封令铎打断她。
姚月娥笑笑,又道:“我还自己想出了一款可以定制文字的新盏,你看这个。”
说话间,姚月娥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只银兔毫,献宝似的展示给封令铎。
然而火光一跃,封令铎冷不防被瓷面上那个巨大的“薛”字扎了一下,伸手就将姚月娥手里的盏抢了过来。
“喂!”姚月娥炸毛,“你抢我杯子做什么?!小心别磕了!我要拿去做样品的!”
“这个薛字什么意思?”封令铎冷声问。
“……”姚月娥无语,心道这人居然能小气成这样,嘴上却还硬着,呛他到,“什么什么意思,薛字还能有什么意思啊?就是薛字的意思啊!”
封令铎不接受她苍白的解释,拿着茶盏就走。
“喂!你还我!你小心点!别磕坏了!”姚月娥急急地追在后面,冷不防一个腿软,扑着封令铎就滚到了榻上。
飘飞的衣袂掀得烛火猛地一颤,而后很是懂事地熄了。
“把这个字改成封。”某人不死不休。
“你疯了?!改成封不是全上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某人不应。
“那你就不怕全上京都知道你和薛清的关系?”
“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我心安理得,你管我写不写薛清。嗯?喂!你干什么?”
“问心。”
“你、你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问我的心干什么?!封溪狗!你、你不要脸唔!唔唔……”
……
后半夜的月亮还在天上,照着人间的一对璧人。
*
八月的上京褪去炎热,秋高气爽,天气清朗,又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原定的万国展,按计划在上京最繁华的潘楼举办了。
展会有四天,按照茶、丝、铜器和瓷器四个品类,而姚月娥参加的瓷器展,被安排在了展览的最后一天。
巳时正刻,潘楼所在的宣德门外,早已是人满为患。
缠着白色或黑色头巾,身穿宽松长袍的是大食国商人;盘头带簪,或系彩色头带的是真腊国商人;戴着圆锥形帽子,身穿宽松交领短衣的商人,通常是来自大昭南方海域的三佛齐……
这些人也一早就等在潘楼外面,拿着公凭和通关文牒,准备入内。
潘楼二层的茶廊里,封令铎品着手里的明前紫笋,却觉味同嚼蜡。
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问身后的卫五,姚月娥一行的消息。
卫五被问得没辙,说出去看看,然还没来得及走出身后的围屏,便见会场清一色的男子长袍里,一抹薄梅红裙明艳,像晚霞浸透的烟罗。
“师傅,”齐猛凑过去,神采奕奕地对姚月娥道:“我刚在这儿看了一圈,发现这些参展的商户里,就属咱家的茶器最好!”
姚月娥回头瞪他,笑道:“你懂什么,这就知道了?”
“嗯!”齐猛点头,“官哥汝钧定虽然名气大,但就茶器一项而言,气韵之上比之咱家的黑釉盏差得远了。”
姚月娥乜他一眼,提醒他注意言辞。
正说着话,一阵喧闹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展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位老者正悠然地煮着茶。
周围人群纷乱,他却身着素袍、鹤发童颜,面前茶具红中带紫、贵气非凡,一看便知是钧瓷之中最为名贵的钧红。
不得不说,那瓷器色泽和器型都实在精美,姚月娥一瞧便入了神,直到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不是那日拜访时,对她出言不逊、狐假虎威将她拒之门外的张廷怀大徒弟又是谁?
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那学徒匆匆瞥了姚月娥一眼便转开了,几乎是把“不想搭理”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平白受了两次白眼,姚月娥自是没打算再去碰壁。
她淡然地收回目光,正说再往别处看看,甫一转身,便见原先熙攘的人群不知何时分列两侧,十多个身着东瀛服饰的女子手捧茶器鱼贯而入,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个身着苍青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
这群人不伦不类的组合,很快便吸引了展厅里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纷纷侧目,噤声往这边看来。
穿着苍青色大袖衫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勾着唇,撩袍径直跪坐在了张廷怀茶案的对面。
“这位是东瀛国三皇子,文昭殿下。”那皇子的译官眉飞色舞,“殿下自幼饱读典籍,尤爱茶器,听闻中原乃茶道茶器之本,故今特携东瀛至宝,请张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文昭皇子却对张廷怀略一颔首,示意身后婢女将手中茶器呈放在了茶案上。
韦鸿胪、金法曹、汤提点,与文昭皇子衣着作派不同的是,他所用的茶器皆是平平无奇的漆黑釉色,乍一看去,就如同街头巷尾的茶肆之物。
可案上另一边,茶盏配套的银茶筅上,却刻着樱花与蛇纹,而那只用于存放茶叶的螺钿茶盒上,嵌的竟是大昭绵延的山河版图。
姚月娥蹙眉,看来与其说这位文昭皇子是来与大昭“切磋”茶器,倒不如说他是上门挑衅来得实在。
台上的张廷怀自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眸看向来者,笑到,“殿下携宝物远道而来,诚心可见,所谓教学相长,既殿下盛情邀请,张某恭敬不如从命。”
言讫,他伸手一挥,一套色彩同样夺目的红钧茶器被呈了上来。
炙茶、入碾、过筛、温盏,一系准备就绪,两人开始往茶盏中注汤。
簌簌击拂之声渐起,珠玑磊落、栗文蟹眼、轻云渐生、乳点勃然,热汤分次注入茶盏,茶沫变化的同时,两人手中茶盏竟也随之而变。
张廷怀手中的钧红茶盏在茶汤和水温的变化下,逐渐显泛出绚烂的色彩,如日暮时天边变化的彩霞,瑰丽斑斓,又像倏然被打翻的彩色琉璃。
相比之下,文昭皇子的茶盏依旧是漆黑的釉色,除了因为水温而泛起的淡淡银蓝,与刚才初见之时别无二致。
人群中,有大昭的官员颇为不屑地冷哼,而张廷怀的
徒弟见状更是得意忘形,语气不善地嘲讽,“弹丸小国,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这席话当真冒犯,听得张廷怀回头,以眼神警告自己这忘乎所以的徒弟。
文昭皇子却反常地笑了笑,延手示意婢女将面前那杯茶汤奉给他。
到底是东瀛国皇子的赏赐,学徒再是傲慢,也不敢当众下了对方的面子。犹豫片刻,还是表面恭敬地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一口。
茶汤渐少,原本浸在雪白茶沫里的斑纹浮现,映着盈盈火色,仿若银河星屑流泻而入,斑斓瑰丽,堪称绝艳。
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曜变天目盏!
一片高高低低的抽吸声里,原本寂静的会场像一锅逐渐滚沸的水。
技不如人,还丢脸丢到了外商云集的万国展,无论是张廷怀还是那个学徒,此时都是一脸菜色地沉默着。
“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文昭皇子笑起来,用一口标准的大昭官话对张廷怀道:“多谢张先生爱徒,又教会本殿两个颇有用处的表达。”
不达眼底的笑意和轻慢至极的语气,张廷怀被架在火上,脸色难看至极。
文昭皇子起身,将张廷怀的钧瓷盏倒扣于茶案,笑着问身旁的译官到,“原来大昭所说的蛟龙,竟是我东瀛的鱼虾?”
话落,译官和一群东瀛婢女登时笑作一片。
台下观了全程的礼部刘侍郎,此时真是面如菜色,偏生外商面前又不好发作,于是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想将人弄走。
“殿下留步。”
嘈杂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一袭薄梅色罗裙款款行出,宛如茶香幽逸的清风。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浅眸没了原先的潋滟,却隐透着股凛凛的锋芒。
姚月娥抬头,对上文昭皇子那双鹰犬似的眼,格外平静。
“殿下既对中原茶器研究颇深,不知可否也容民女讨教一二?”
第51章 护妻“就说本官许的,让她去。”……
全场再次哗然。
刘侍郎回过神,回身望去,却发现说话的竟是个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上一篇:被郎君欺骗后她幡然醒悟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