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你说……封参政?”
姚月娥喃喃地自语,敏锐地捕捉到那个有些熟悉的姓氏。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礼部侍郎百般阻止的时候,是封令铎出面施压,为她争取了机会。
在大昭的官职之中,礼部侍郎已经是从三品,倘若封令铎真的只是个大理寺的侍卫长,他哪来的面子让堂堂三品侍郎都买他的帐?
心绪纷乱,像被狂风吹颤的烛火,姚月娥张了张嘴,疑问梗在喉头,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徐志远似是看破了她的为难,颇为贴心地解释,“这个封参政,姚师傅该也是认识的。”
他假惺惺地扶弄着肥硕的下巴,道:“他是同叶少卿一道去的闽南路,不过当时是扮成了扬州的商户,叫赵朗。不知姚师傅还记不记得,封参政当初在闽南的茶瓷展上,与薛老板竞过价,订购了姚师傅的一批黑釉盏。”
姚月娥恍惚着。
她觉得自己分明听清了徐志远的话,却又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过来在徐志远身边耳语,他对着姚月娥笑笑,拱手道别。
秋阳煌煌地照着,姚月娥看着那个青绿色背影行远,心头泛起寒凉。
*
车轮碌碌,晃悠悠地行过上京的街巷,朝青花巷驶去。
封令铎瞟一眼身侧沉默的人,敏锐地觉察出她情绪的怪异。
本以为在万国展上一鸣惊人,姚月娥不说得意忘形,但至少不会是现在的状态,就连他同她搭话,姚月娥都只是闭眼靠着身后的壁板,推说自己有些乏了。
一路无言,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青花巷的宅子门前。
姚月娥没等封令铎,兀自下了车,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问封令铎到,“你现在有别的事要忙么?”
客套疏离的语气,听得封令铎也跟着凛下了神情。
他干脆地答了句“没有”,不等姚月娥再说什么,抬步便跟着她行了进去。
两人一直行到没有侍卫看守的后院才停下。
姚月娥推开寝屋的门,背身扶上一侧的博古架,缓了片刻才问封令铎到,“你知道徐志
远入礼部的事么?”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封令铎当即明白了姚月娥的情绪从何而来。
封令铎不想隐瞒,平静地问姚月娥到,“所以,你在潘楼外面见到他了?”
姚月娥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面对她的疑问,封令铎惊讶的不是徐志远入了礼部,而是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了他,这便等于委婉地告诉了姚月娥,徐志远上京的事,他是知晓的。
胸口泛起一股凉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上面,让姚月娥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兀自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徐志远现在是什么官职?”
封令铎如实道:“礼部正八品主事。”
“正八品……”姚月娥喃喃,倏尔笑着自语,“那他算是升官了吧?”
话落,良久的沉默。
封令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上百官员皆涉贪案,查?怎么查?从哪里查?”
“你想说法不责众?”姚月娥笑起来,却转身看向封令铎,“若案不能查,冤不可伸,他们恶事做尽、炸堤毁田,那闽南路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那些因为缴不出税费而家破人亡的商户、还有那些生而即殇的孩子……谁来给他们公道呢?”
“既往之事,且置勿论。”封令铎道:“这话是彼时朝堂清算,我亲口说的。时至今日,我不开脱,也不后悔。”
他回视姚月娥,沉声道:“当时两县灾情紧迫,不是清算的时候,而且大昭刚立,前朝旧势和新贵争斗错综复杂……”
“所以你就既往不咎、摒弃前嫌是么?”
“不然呢?”封令铎反诘,语气染上凛冽,“你就算杀了徐志远,又能如何?大错已铸,逝者已矣,没有必要认死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纷争。”
“月娥……”封令铎缓和下情绪,语气里却满是疲惫。
他垂眸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缓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州通判了,我是大昭的参知政事,一国之相。我不能只是着眼细处而不顾全局,身处此位需要不择手段,也需要虚与委蛇。”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无奈叹道:“因为我不仅要为民当官,更要为君分忧。”
午后阳光炽烈,透过窗牖,照得姚月娥快要睁不开眼睛。
眼前的人一袭暗紫色华服,雍容贵气、不怒自威。只是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姚月娥却忽然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淡漠。
胸口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坠了一下。
她实在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到过封令铎这样的神情,可是某一瞬,姚月娥又觉得该是她忘记了,身为封氏后人、天之骄子,封令铎本就该是这样。
而记忆里那个为了荒年的灾民奔波在乡野,挨家挨户筹粮筹款的郎君才不该是他,那个为了百姓挺直脊梁、据理力争的郎君也不该是他……
心里倏尔生出许多茫然。
姚月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从来都觉得封令铎很了不起。
饶是在下决心离开封府的时候,她也怨的不是封令铎贸然从军,而是他的不告而别和不屑一顾。
溶溶碎金透过竹帘,却照得脚下苍茫无依。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接,一步之遥,却又好似隔着鸿沟天堑。
这是姚月娥从不曾意识到的距离,是身处不同位置,由立场和视野带来的巨大差异。
她想起闽南路的七月,同如今一样的时节。
荔枝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枝头,邻村的王阿婆会从园子里给她摘一小筐,会嘱咐她不能多食;而隔壁的黄阿公会带来自家养的鸡仔,教她做荔枝鸡球;也有嘴硬心软的六子,总是念叨着发了工钱要存起来,给他娘盖好一点的房子;还有那些见面会笑着问候,会聊起家长里短的乡民……
这些对她来说,鲜活的笑容、深刻的名字,可看在封令铎眼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嗯,我知道了。”
十足平静的声音,可鼻尖随之一热,两行清泪便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滚落。
姚月娥不是爱哭的性子。
以前饶是与封令铎闹得再厉害,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姚月娥却不知怎么了,当第一滴眼泪滑落,她的情绪便决了堤。
那些幼时吃过的树皮和泥土好似从胃里翻了出来,一口一口地往她喉咙里塞。
她想起自己生生饿死的爹娘,想起那一夜守在一张破席前,手足无措的自己。
那种无知又迷茫的恐惧翻山越岭,横跨十多年的光阴倾轧到她的面前,她记起阿娘临死前无力地拉起她的手,一遍遍嗫嚅着“对不起”。
胸口的空茫像是漏着风,姚月娥抬头看向封令铎,忽觉自己可笑。
她出生于乡野,人微命贱,在逃出封府之前,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封令铎。
其实哪怕是直到此刻,姚月娥脑海里那些关于“青天”的形象,也不是来自于话本子,而就是封令铎。
原来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早,早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那片焦枯荒芜的乡野。
可是大梦初醒,不知是当初的自己一厢情愿,亦或是如今的郎君物是人非。
所以,那个记忆里的、与她相识四年的人,竟是幻影么?
姚月娥沉默着,折身推开面前的封令铎,兀自往外行去。
然脚下踉跄,行过封令铎身边的时候,她却被死死扣住了腕子,一把拽至身前。
“月娥……”他语气泠泠,声音里却夹着种极少见的颓丧,垂眸看向她的时候,眼神都是黯淡的。
“放开。”姚月娥态度冷静,往回抽手的时候,用了全力。
封令铎怕她挣扎太过伤到自己,终究还是放了手。
姚月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迎面有风吹在脸上,一阵暖,一阵凉。身后传来封令铎略微颤抖的声音,他没有强行留下她,只道:“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往后若是……”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冷声打断,“封相为君分忧有朝务要忙,民女不过黎氓,不值得大人劳神挂心。愿大人从此青云得路,圣眷日隆。”
言讫,姚月娥头也不回地行入了那片惶惶秋阳。
“鹧鸪斑,东瀛订单三百,占城两百件;百花盏,高丽订单五百,东瀛三百件;乌金和银霜,真腊三佛齐各两百;还有油滴盏……”
茶室里,薛清放下手里的订单,垂眸将案上的一盏清茶,向着对面那个神思恍惚的人推了过去。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姚月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也不多问,只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一沓订单收起来,起身对姚月娥道:“我看你前些日子忙着准备万国展,想是确实累了。那不妨先将手里的事情都放一放,陪我去玉津园走一趟?”
姚月娥怔忡,却见薛清已经兀自起身,吩咐候在外面的伙计备好了车马。
马车碌碌地行过州桥,往南,出了朱雀门和南薰门,便到了上京贵胄最喜宴饮的玉津园。
金秋桂子,十里芰荷,八月的上京秋衣已浓,玉津园里的木槿和海棠正盛,正式赏秋游玩的时节。
姚月娥跟在薛清后面,去了临湖的一座榭亭。
竹帘撩开,一个身着沉香色云折枝纹交领大袖衫的贵妇笑着望过来,眼神扫过薛清落到姚月娥的身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薛清上前一步施了一礼,又笑着对姚月娥道:“快来见过太后。”
毫无准备的见面,让姚月娥愣在了当场。
她怔忡半晌忽觉失态,赶紧跟着薛清行礼,然而躬下身时,才发现自己跟着薛清行的是男子叉手礼,又赶忙慌乱地换成了女子的万福礼。
许是姚月娥手忙脚乱的模样实在可爱,太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免礼了。”太后笑着侧过头去,吩咐身后的婢女给两人赐了座。
薛清随即让人奉上带着的物件,都是他趁着万国展,委托外商从异国带来的珍奇之物。
太后被哄得见牙不见眼,一
个劲儿地夸薛清懂事。
姚月娥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太后虽衣着华贵、举止端方,但这么跟薛清说笑的时候,就像个普通的邻家老媪,亲切又随和。
姚月娥坐在一旁看得出神,也忘了回避自己眼光的直辣,直到太后似有察觉地望过来,错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她,“怎么?老身脸上有东西?”
姚月娥被这一句惊得回过了神,连忙提裙就要下跪请罪,被太后挥手给制止了。
太后看向一旁的薛清,有些责怪地问他,“你没跟姚师傅说过老身的规矩?”
薛清恍然,歉笑到,“太后平日里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草民倒把这事给忘了。”
太后一听这话就蹙起了眉,有些揶揄地问:“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是嫌弃朝廷赐你的六品寄禄官太过低微,还是想提醒老身自己的出身?”
薛清笑着道了句不敢。
太后却没当回事,自语到,“真要说起来,两年前,老身也不过是一介罪臣家眷,往常入宫拜见宗亲命妇,最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会儿有罪一会儿该死的,听了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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