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是以这日夜里待医馆关门,众人回到后堂用膳时,裴大夫终是下定决心在席间向顾幺幺辞别,拱手叹道:“顾东家,承蒙医馆关照,老朽这一年攒下不少盘缠,还请东家应允,让老朽离开医馆南下寻徒。”
此时众人正围坐在桌前准备用膳,闻言顿时惊住,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裴大夫。
姜幼安亦随大伙儿一块看去,疑惑地眨了眨眼:“您这是想用激将法套路我……还是真要离开?”
裴大夫失笑,捋了捋胡子道:“激将法这招老朽都用过多少回了,顾东家可从没上过当。”
这意思便是真要走。
姜幼安不禁正色,沉默片刻后才道:“您打算何时南下?”
裴大夫:“这月下旬还要去几个病人家中探诊,最迟……下月初九之前。”
“天愈发冷了,云、定两州的山路多,老朽又年迈,路上怕是走不快,若想在年前抵达江南一带,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姜幼安轻点了点头:“这话有理。既然您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强留了。”
人各有志,裴老头年过半百,既然想要收徒传承衣钵,如今的确不该再待在医馆里蹉跎时光,而她眼下隐姓埋名,也确实不宜与裴大夫牵绊过深。
两人实在是没有做师徒的缘分。
更何况他们终究要回长安,苍鹤医馆里的这些人届时都要遣散。
裴老头早些离开,或许是桩好事。
这厢,裴大夫虽然平日看着与顾幺幺不对付,三五不时便要跟她争个长短,但他其实是医馆中最了解她性情的人,从开口提出离开,他便猜到这小姑娘不会留人。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倒也释然,又拱了拱手道:“多谢东家。”
姜幼安觑裴老头一眼:“好了,您老临走临走怎么还在乎这些虚礼了,快用膳罢。”
裴大夫好不容易端了会儿,没想到顾幺幺竟这般不给他面子,不禁一阵吹胡子瞪眼:“嘿!大家伙听听!顾东家这话像话吗?老朽何时不讲礼了?”
围观众人:“……”
离别愁绪刚刚涌上心头便被闹了下去。
罢了,饿半天了,他们还是听姑娘/东家的话好好用膳……
院外,停了一整日的雪不知何时竟又密密麻麻地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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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晋料到镇远侯会派人追踪他,自离开苍鹤便一直谨慎行事,再加之不可暴露殿下行踪,是以直到策马离开定州,他都没跟任何人联络,包括由他统领安插在各地州县的禁军暗桩。
仿佛他真的只是回宁州探亲。
但暗中追踪的鹤羽卫却不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两人昼伏夜出,轮流盯梢,一天十二时辰,几乎从未让秦晋离开他们的视线。
出定州后,一日策马不停。
叶晋总算在皎月初升之际在洛州郊外寻到处农家酒楼落脚。
而这间酒楼正是禁军暗桩潜伏之地。
不过知晓追踪之人跟得紧,叶晋并未暴露身份。
夜深之时,追踪之人果然紧随而来。
但鹤羽卫仍未查出任何线索。
全因从始至终,叶晋都不曾与店家有其他交流,只是离店时他付给掌柜的银子上,刻着一个极小极浅的特殊图案。
那图案与东宫车辇上的车徽极其相近,又略有不同,旁边划了三条浅道。
普通人瞧不出什么,唯有禁军暗桩一摸便能摸出不同。
可来人临走才将东西交给他,掌柜自然猜出他不想暴露身份,便只不动声色地收了银子,又笑呵呵的将人送出酒楼。
而叶晋走后不久,鹤羽卫追踪的两人也跟着结账离店。
掌柜眼尖,昨天夜里他们住店时他便觉出这两人不一般。
不过他们这行最忌多管闲事,因此即便察觉到此二人在追踪同僚,掌柜的也并未做什么,而是依旧热情地将两人
送出了门。
目送两人骑马远去,他如常回到酒楼,从钱箱里拿出方才收得两大块银子,随手将它们剪成了难分彼此的八小块。
伙计在一旁瞧着,没觉得有哪里不妥,毕竟剪银子这种事掌柜常做。
他们这儿偏僻,不似洛州城内繁华,便是拿着大块银子出门采买,回来也得叫人剪成一块块小碎银。
只是他伙计不知,他们掌柜的还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磨掉了某块银子上的图案。
照吩咐,掌柜在叶晋离开三日后才来到那日他住的客房,从暗格中找出他留下的密函。
半个月后——
太子殿下身在庆州的消息不胫而走。
叶晋初入宁州,便听到茶馆中有人在议论此事,甚至有宁州学子欲结伴而行前往庆州觐见,却苦于不知太子殿下的确凿行踪而不得不做罢。
这是他与表妹商定的第一件事。
太子殿下离开长安至今已有十九个月,当初他们出城时安排的那几个障眼法早被人挨个戳破。
离开洛州后不久,叶晋在铜陵收到的消息更是印证了他跟殿下的猜测。
东兴侯早已派人前往各州县查寻殿下踪迹,若不防范,迟早有一日会查到定、云两州。
此番祸水东引,常山王和东兴侯缠斗得越久,殿下在苍鹤的日子才能过得越安稳。
如今布局初成,叶晋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下半块。
至于另外半块,那便要看禁军暗卫是否有本事查到曾被圣上隐匿的“顾宜”和“秦子锦”的卷宗了。
这般想着,叶晋抬眸看向茶楼掌柜,看似随意地扔过去一块银子:“在下喜静,劳烦掌柜给间僻静些的雅间。”
宁州富庶,即便是冬日,酒楼茶馆里听书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叶晋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此刻模样多少有些风霜。
茶楼掌柜起初都没拿睁眼瞧他,直到他扔来块银子,掌柜脸上才端出三分笑来:“客官稍等。”
说罢,他拿起银子掂了掂。
不想这一掂却掂得掌柜心头微颤,神情瞬间殷切起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嘴上仍是半点没客气:“真是不巧客官,今日店里的雅间只剩天字一号房,您这银子有些不够……”
叶晋闻言不禁眯了眯眼,默了片刻才又掏出锭十两的银子扔过去。
掌柜接过银子,终于能换上笑面孔,忙不迭喊来伙计:“阿肆,快带贵客上天字一号房——”
阿肆闻声赶来,一边接过叶晋手里的包袱一边热情地带他上楼。
叶晋深深看阿肆一眼,大约猜到了是谁在天字一号房等他。
此人是顾家二表兄顾昌石的护卫,他在长安时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然而待叶晋迈入雅间,瞧见真正坐在屏风后品茗之人却顿时大吃一惊!
他忙走上前行礼,结结实实地向那人嗑了一个头,然后才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地半抬起脸来,讪讪笑道:“舅舅,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宰相顾永年。
普天之下,若说叶晋最怕谁……那定然非他的宰相舅舅莫属。
不止他,就连殿下都在这位宰相舅舅面前都得收敛三分。
顾永年觑他一眼,冷哼,不答反问:“幼安当真在庆州?”
叶晋飞快摇了摇下巴:“不在。”
顾永年又问:“幼安可是遇到了危险?”
叶晋还是摇下巴:“没有。”
问完最关心的两个问题,顾永年脸色和缓了些,端起茶盏抿茶润了润嗓子,而后才继续问:“为何调卷宗?”
叶晋顿了顿,斟酌道:“表妹要成亲了。”
至于其他赘余之词,不必他说,顾永年也明白。
既是幼安看中之人,想来人品才学皆是上乘,这般青年才俊,身边自然不乏为他操心之人。
可能查到让幼安出手应对,看来其背后之人确有几分本事。
顾永年放下茶盏,淡淡扫了眼叶晋冻得发红的脸耳,从袖笼中掏出他离开长安前连夜誊抄的卷宗,轻叹一声:“行了,别跪着了,过来喝茶。”
叶晋闻言便知舅舅这是不追究他“私带殿下改道”之事了,当即拍了拍袖子起身,笑嘻嘻地弯腰揖礼:“谢谢舅舅!”
话落也不管自家舅舅有没有答话,便自顾自地跑去面盆架净手净脸,直到将身上风霜都洗干净了,他才走回屏风旁坐下,急匆匆端起盏茶一饮而尽。
路途颠簸,身后又有人追踪,叶晋半点不敢懈怠,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如今舅舅在身边,他总算不用担心其他,可以小小的放松片刻。
顾永年平日里极重礼节,但这会儿却未出声,直到叶晋吃饱喝足才很是慈爱地将卷宗推到他手边,神色平常道:“给你半个时辰,全篇背下,看完便烧了。”
叶晋双目倏地一睁:“!!”
半个时辰?这不是要他小命吗!
可是一抬头碰上舅舅的眼神,他却是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瞬间垂眸解开卷宗,模样乖顺地埋头苦背起来。
只是越往下看,叶晋的神色便越凝重,圣上给殿下安排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与常山王有关?
而这天夜里,远在苍鹤的萧无衍亦收到叶硶所呈密报——
“侯爷,十一卫总算不负所托,查到了顾姑娘的身份。”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袭来竟吹灭了帐中烛火。
叶硶见状微怔,却不敢多言,只规规矩矩地隐在暗中。
中军帐内顿时陷入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硶终于听见侯爷无喜无怒地说了声:“掌灯。”
叶硶恭声应是,这才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帐中烛火。
与此同时,萧无衍拆开密函,黑眸瞬也不瞬地掠过那一行行字。
然而待他从头至尾地看完密函,原本紧皱的眉心却渐渐抚平,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倏然松了下来。
叶硶点完灯回头瞧见这一幕,心头不禁生出股不妙预感,有些操心地道:“侯爷,您难道还是要跟顾姑娘成亲?”
萧无衍将密函放到火焰上,勾唇轻笑,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叶卫使此言何意?可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