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这些年来,甘州常有民众暴动反抗,可甘州本就只剩老弱妇孺,曾经的那些孩子虽然长大了却终究难成气候,随着柔然军一次又一次的强力镇压,老人、妇人和更年幼一些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丈夫、兄长人头落地,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们几乎被吓破胆,只能龟缩在柔然人划的圈里日复一日的埋头劳作,残喘苟活。
九卫曾给他们带来希望。
当年郁衡等九人初入甘州,发现甘州百姓存活艰难,当即便决定留一人潜入民众,悄悄接济贫苦百姓,暗中带他们躲避反抗柔然军的欺凌镇压,同时正好也方便查探甘州边界。
留下的这人便是阿九,而他后来悄悄收揽入麾下的义军便是新的“九卫”,那日萧无衍在镇远军伤兵帐中所见青年便是其中之一。
那青年叫赵游,字子归,他诚然不是当年萧无衍秘密派出的九人,但正如刻在他身上的印记,他货真价实当属九卫。
他完成了九卫的使命,以身献计,让柔然兵卒亲自将消息送去镇远军大营。
郁衡早就算过有此一天,他故意卖出破绽,先是让刑罗发现他的踪迹被抓进牢狱,后是阿九率“九卫”前赴后继地冒死营救,明知前路必死却无一人回头。
无非是他们都等不及了。
刑罗残暴,比柔然可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掌管甘州四年竟纵容他手下兵卒草菅人命,烧杀抢掠,毁灭十七村落。
大火烧尽恶行,废墟掩埋罪恶。
可是日月昭昭,终有一日,作恶之人会被打入无间地狱。
今日不算好天气,太阳外头笼罩一层阴云,黯淡无光,驱不散半点寒冷。
但对此时潜藏在甘州刑场外的萧无衍和阿苟来说却是件好事,刑场上悬挂着郁衡、阿九等人的尸体,而刑场之下围着一波又一波甘愿赴死的甘州百姓。
从刑罗命手下兵卒将郁衡密函送到镇远军开始,迄今已经十天,每天都会有人冲到刑场试图救下他们的尸体,哪怕他们知晓这是刑罗的计谋,哪怕他们知道此行必死,但他们从不曾退却。
到后来,行刑台四周尸体堆得都快放不下。
时至今日,三千九百二十七名“九卫”就只剩下阿苟了。
上元节那日柔然军围剿,原本不止阿苟侥幸逃脱,然而柔然军封山搜捕,寸步难行,他们才孤注一掷用调虎离山之计冲来刑场赴死,以求给阿苟寻得一丝生路。
毕竟阿苟身上还没来得及刺九卫暗纹,只要能逃出那座荒废别院所在的山,他便有机会活着 ,也就有机会将当日没来得及取出的半张甘州舆图交给从云州来的萧大人。
“萧大人,这东西您收好……”
阿苟泣泪,收回看向远处尸山的视线,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半张沾血的舆图交给萧无衍,诚恳道:“阿九大人只说你是从云州来接应咱们九卫的。”
“那条密道阿九大人也是那日带我们躲进别院才发现,谁都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
“您这两日没来寻我们,说实话,除了觉得您遭遇不测以外,我也害怕您背叛阿九大人,背叛九卫,幸好你没有……”
话落顿了顿,他沉吸口气,抹掉眼泪挤出一抹笑:“但大人您不能跟我一起死,您得回云州去,把这东西交给镇远军,只有镇远军早日打走那帮柔然畜生,我们才不算白死,我们的家人才能平安。”
阿苟从小就是孤儿,直到遇见阿九大人,遇见九卫,他才终于有家,知道有家人爱护是什么滋味。
话说完,他就要起身冲向刑场,却忽然被萧无衍单手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阿苟脸色铁青,试图反抗,声音虽还压低着但显然很急:“大人!你别拦我!”他的家人都死光了,他还活着做什么?
后面这话他没说出口,然而他的情绪毫不遮掩,萧无衍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故而他一手压制阿苟一手展开舆图看了两眼,而后抬眸:“你想死,我不拦着,但你是想就这样冲上去送死,还是想将九卫一个个好生安葬后再死?”
阿苟一愣。
萧无衍又接着道:“死容易,可你忍心看着九卫众人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黑眸沉沉,这话既是说给阿苟,亦是说给自己。
死当然容易,身在沙场,他有无数次光明正大死的机会,但萧无衍如今还不能死,他若死了,谁还会在意当年先锋营三千九百二十七人的冤屈?就连师父都时常劝他放下……
阿苟恨恨偏过头:“我不死又能如何?好多人的尸体都被拉去乱葬岗烧了,我也救不下阿九大人!”
萧无衍:“那就给他们立衣冠冢,总好过魂无归处。”
第63章
原来他又要承太子殿下的恩……
“而且,今晚救人还需要你帮忙。”
阿苟听见这两句话终于抬头看向这位数日前才结识的萧大人。
这位年轻的萧大人看起来比阿九大人和郁衡大人还要小上几岁,可他身上却有股比两位大人还令人心安的气势,仿佛只要他将话说出口就一定会办到。
阿苟眼中不禁闪过希望,然而转瞬便理智掩下,使劲摇头制止:“不行,萧大人你不能犯险,你要将舆图带回云州,我们不能让阿九大人和九卫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无衍闻言微默,黑眸定定凝视舆图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却忽然将其塞回阿苟手里,沉声道:“晚上会有人来接应,你先将此物收好,待我们将人救下你再把它给我也不迟。”
有人接应?
阿苟双眸瞬间亮了亮,仅凭他跟萧大人两个的确不可能在柔然军手中救回阿九大人他们,但若有燕军做援手,此事或许真有希望。
况且自打上元节那日柔然军围剿九卫几乎将他们烧杀殆尽,刑场这里的守卫便撤了大半……
阿苟握紧手中舆图,总算正色点头:“好,那我就听萧大人的。”
至于舆图,他知道,萧大人是想让他心中有牵挂才故意让他拿着这东西,这份好意他领了,晚上救人前他早些将舆图还给萧大人就是。
于是阿苟将舆图塞回怀里:“敢问大人,接应之人在何处?”
萧无衍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后轻拍阿苟的肩:“随我来。”
……
两人又回到无名山脚下的荒废村落。
虽然地处甘州山境边界,但这里也曾繁华过,直到四年前刑罗因战败而率领手下在燕民区烧杀抢掠泄愤,事后又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漫天大火毁尸灭迹,这处村落才变成废墟。
后来不久,村落就起了闹鬼传闻,柔然兵轻易不敢靠近这里。
再后来这处荒废村落便渐渐被三教九流各种无家可归的人占领,“九卫”事件后,刑罗曾派一队精兵来此处盘查。
但奇怪的很,这些柔然精兵一迈进村落便觉遍体生寒,当晚回家后竟集体受寒生了病,有些体弱之人甚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刑罗最初并不相信中原的鬼神之说,然而当第二次、第三次派出去的人皆出现同样症状并且无端失去数百将士后,他就不得不信了。
他的兵应该在战场上战死,而不是死在冤魂索命这样骇人听闻的怪谈。
刑罗珍惜他手下的柔然将士,不再派人踏足这处废墟。
但如今村落里还是不剩多少人了。
刑罗当初怀疑的没错,躲在这里的人的确大部分都是九卫,自郁衡被曝尸刑场那天起,他们就一波又一波地奔去刑场。
是为救下郁衡尸身令其入土为安也好,又或是为多杀一个柔然兵如此将来燕军入城时便能更快一分也罢,他们义无反顾,甘愿以成千上万的血肉之躯去换一道催命符。
一道能让柔然灭国的催命符。
“大人,镇远军一定能打败柔然这帮畜生是不是?”
重新回到两人接头的院子,阿苟并未起疑,只是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冷不丁问起能支撑他挨过这顿饿的精神食粮。
萧无衍闻言沉声:“是,一定能。”
话落便将人带去东屋,不知从哪儿摸出块沾血的干粮,把沾血的那部分掰掉后撂给他:“难吃,但能保命。”
阿苟好奇心重,上次接萧无衍便试过他给的干粮,这回连忙双手接过,边啃边道:“也还行大人,就是干巴了点儿,啃多了得配口水。”
说罢忽地把干粮往怀里一塞,转头跑去厨房提了桶水、抱了堆柴,最后甚至端了口锅来东屋。
萧无衍见状眉心轻蹙:“小心行事。”
阿苟道:“大人放心,那伙营兵的任务是巡山,平时根本不往这儿来。”
话虽这么说,但阿苟还是将门窗都关好了才开始生火,只是这屋子本就破败不堪,四处漏风,关不关门窗区别并不大。
不过萧无衍没再阻止阿苟,如今村落里确实少了很多人,却也不是完全无人居住,有些炊烟算不上奇怪。
况且此时天气更差了,阴沉无光,四野渐渐被薄雾笼罩。
萧无衍透过屋顶坍塌角落望向远方山色,暗衬今日这雾来得倒是及时。
水很快便烧好了,咕嘟咕嘟地沸腾。
阿苟舀了两碗水,先将其中一碗递给萧大人,而后才端着自己那只碗,从怀中掏出刚刚那半块干粮,沾了沾碗里热水继续送到嘴边啃。
嗯,软了些。阿苟满足地啃起来,等热水慢慢变凉一些,他又咕咚咕咚三两口就将整晚水喝个干净。
萧无衍静静看着阿苟吃喝,眼底不禁浮起笑意,只是转瞬即逝。
此次赴甘州,他救不了郁衡,劝不住阿九,甚至无法阻止任何一个九卫赴死。
他们唯一留下的就只有阿苟了。
既然阿苟身上尚未烙下九卫暗纹,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他活下去。
萧无衍端起水碗放到嘴边,另一只手却摸进胡袍取出一包粉末,趁阿苟低头饮水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撒入沸水之中。
待阿苟喝完水再抬头时,那粉末早已融进滚滚沸水,瞧不出一丝痕迹。
而阿苟果然尚未吃饱,拿勺子又舀了半碗水,继续边啃干粮边喝。
如此过去半刻他终于就着热水啃完硬巴巴的干粮,人也因为喝了太多水狠狠打了个饱嗝,“吃饱了果然犯困,大人,接应您的人什么时辰到?”
萧无衍闻言放下还有半碗水的水碗,一边起身让出身下石头垒的只铺了一层木板的床一边面不改色道:“不急,黄昏才至,你可以小憩片刻。”
阿苟精神不济地点了点头。
他本不想睡,可眼皮子打架打得厉害,人不由自主就起身跑到了床边,往床头一趴,阿苟瞬间便不省人事了。
箱笼里还有几年破旧衣裳,萧无衍从中取出盖到阿苟身上御寒。
那包粉末是麻沸散,全服下能使人昏迷两天两夜。
萧无衍转身走到锅边看了眼,里头的水只剩浅浅一层,便是挥发了些,也足够阿苟睡到明晚了。
届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思及此,萧无衍浇灭火盆走出东
屋,在院中观察片刻天色,而后便出门往远处山脚下走去。
约莫三刻后,他抵达能暗中窥视驻守在山脚下的柔然营兵的草林。
萧无衍心中估算时辰,在柔然营兵用过早膳又一次兵分三路巡山后终于放心离开。
往刑场去时路上雾气更浓了。
甘州刑场设在城门西郊十里地外,原本与一片地势低洼的小村落相连,往前一里可通关进内城,往后一里则是甘州百姓居住的贫穷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