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世事果然无常,令人唏嘘。
顾君兰走向老榕树,停在谢不渝身旁,也抬头看着满树飞舞的祈福带,道:“如果我再次向你求亲,你也还是会拒绝我的吧?”
那年在渭水小石桥上,她捧着一颗滚烫的春心,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道:“我乃顾家大娘子顾君兰,年方二九,待字闺中,久闻谢小侯爷芝兰玉树,郎艳独绝,我倾慕已久,不知能否有幸与你相携一生?”
谢不渝倾慕者多如牛毛,但那是第一次有女子走到他跟前,这样大胆地、毫无保留地向他表达爱意。
他吃了一惊,所以也记住了她的相貌与名字。
——“顾大小姐胆略兼人,惊世脱俗,令人钦佩。承蒙错爱,谢某心有所属,祝……顾大小姐早日找到有缘人。”
这是他当年的回答。
如今,他眉目冷毅,眼波平静,昔日的那些慌乱与吃惊与他的恣意笑容一并消散无踪。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无比从容、也无比无情地道:“对。”
没有寒暄,也没有祝愿,就那么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仿佛快刀倾轧,斩断她所有的妄念。
顾君兰苦笑:“所以,即使是六年后,你心里也仍然只装得下她?”
谢不渝沉默。
顾君兰知晓分寸,没有再究问,不反驳即是默认,也不必再问了。她走上前,把手里的祈福带系在枝杪上,微风起伏,一截红绸在她手心纷飞。
“景德寺很灵验,顾大小姐必能觅得良人,成就姻缘。”谢不渝道。
“不必。”顾君兰放开枝杪,转回身来,鲜眉灿目,“我很久不求姻缘了。”
谢不渝目送她离开,再看回她系的那条祈福带,红绸飞舞,一行金色的小篆在阳光里闪烁,居然是“鹏程万里”。
*
佛会结束后,已是日薄西山,暮色笼罩庙宇,山门外络绎不绝的车队流水一般,缓缓向山下淌去。
辛湄陪伴范老夫人走出山门,边走边听见她语重心长地道:“慧海大师所言,殿下可听明白了?”
辛湄心不在焉,闷闷“嗯”一声。
范老夫人又念叨:“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甫一念完,车队前走来一行人,打头那个英眉星目,威风凛凛,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谢不渝。
范老夫人神情一下严肃,往辛湄身前略走半步,挡住她,拄着拐杖等在谢不渝前方,有意阻拦他与辛湄相见。
却见谢不渝目不斜视,根本没往这边送来半个眼神,打马而过。
“……”范老夫人略微尴尬,旋即又松了口气,用拐杖指着谢不渝离开的方向,板脸道,“你看,他眼中根本没有你。你何等身份,为他自苦,岂不委屈?”
辛湄站在夕阳里,周身灰暗,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眸,她努嘴笑一笑:“是。”
后
方传来夏桐招呼顾家人登车的声音,参加佛会的当口,顾家已重新安排了马车过来,这趟下山,顾君兰不必再与辛湄同乘。
“六郎,老夫人说,回城后请咱们顺道进府里坐一坐,聊谢护送之恩,我看你也无甚要紧事,便替你答应了啊。”
辛湄不想再听,与范老夫人道别,登车离开。
山风吹过槐树林,满耳沙声起伏,孔屏看着辛湄的马车驶下山去,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谢不渝,壮着胆道:“二哥,你是不是跟长公主吵架了?”
谢不渝没说话,自从中午他突然消失了一会儿后,便一直丧着张脸,气压低得吓人,这厢没有反驳,基本便是默认了。
孔屏叹息一声,一时竟不知是好事坏事,众人都盼着他与顾君兰在一起,可是孔屏看得出来,他放在心里的人只有辛湄。
哪怕,这个人会令他痛苦。
“派人传个信,今夜戌时,我要见到范慈云。”谢不渝忽然下令。
孔屏微怔:“不去顾家了?”
“不去。”
谢不渝甩开马鞭,疾驰下山。
来时漫长,去时瞬息。
不消半个时辰,辛湄回到长公主府,屏退扈从,趴在美人榻扶手上,又狠哭了一场。
果儿在外面听得肝肠寸断,昨天夜里,辛湄便是这样哭过来的,原以为今日中午见了谢小侯爷一面,两人能够解开心结,谁知那误会竟像是更深,辛湄的哭声也更痛苦。
夜幕低垂,一轮缺月慢慢挂上树梢,洒下满庭冷辉,果儿候在门外,听得里头的哭声消歇,这才领着一众侍女走进房内,佯装无事,强颜欢笑:“殿下,这些都是故人来后厨新做的美食,特请殿下品鉴,若是合意,过些天便可上新啦。”
辛湄歪坐在美人榻上,满脸泪痕,本就浮肿的眼皮已难看得不成样子。她耸了耸发红的鼻尖,什么也闻不到,气全是堵着的,她被迫张开嘴喘气,休整少顷,才夹起一箸拔丝金瓜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又打开嘴唇换气。
果儿看得眼酸,泪差点涌出来,赶紧忍了,示意侍女端来金盆锦帕,一边伺候辛湄用膳,一边为她拭面。
用完膳,夜色已深,夏蝉蛰伏在葳蕤花木中,叫声无休无止。果儿准备吩咐侍女准备沐浴用的汤水,却见辛湄走出房屋,她忙跟上,踏着溶溶月色,穿花拂柳,走入花园深处,登上了飞仙楼。
辛湄凭栏而立,望向墙垣隔壁,树影森森,整座府邸漆黑,主人没回来。
看来,在顾家过得很愉快。
辛湄倏地笑出声,声音冷然,听得果儿打颤,忍不住唤:“殿下……”
“谢大将军与顾大小姐很般配,对吧?”她问道。
果儿不迭摇头:“谢大将军跟殿下才是天生一对!”
辛湄茫然:“可是我不如顾大小姐忠贞,我二三其德,始乱终弃,如今又贪心自私,玩弄了他的感情。”
“殿下,您胡说什么呀……”果儿万分心疼,“当初若非是为保住小侯爷,您怎么会嫁入萧家?您跟驸马爷也压根没有做过真夫妻,谈何二三其德?”
夜风吹乱鬓发,遮了视线,辛湄凄然一笑:“假夫妻也是夫妻。我做过的事,我认。嫁人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跟他是断然没有缘分了的。重逢后,也是我太贪心,明知道没法跟他修成正果,还要一次次诓他与我私会。他要的,我给不了。我不能再骗他了。”
果儿震撼。
风声肃肃,砖墙对面那棵参天榕树在月色里抖落婆娑剪影,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树影底下走出来,是谢不渝与孔屏。
辛湄屏住呼吸。
似有所感,走到庭院中央,谢不渝蓦地收住脚步,抬头望出去。明月当空,悬在高楼飞檐上,洒下银辉万丈,有人临风凭栏,衣袂翩飞,冷冷清清。
谢不渝停在原地,没有再动,定睛望着月下的凭栏人。
仅此一眼,仿若万年。
辛湄眼圈洇湿,更看不清楚,视野里仅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这又是做什么呢?既然都决定断了,何必再来丢人现眼?
辛湄自嘲一笑,转身离开。
高楼上的人影消失在月色尽头。
谢不渝的视线定格在空荡荡的栏杆后,眼底风云涌动,失望与怨愤翻腾,他漠然移开眼,走入夜幕。
*
数日后,好消息从朝堂传来,梁文钦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被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以“抄家处斩”的量刑结果呈送御前,满朝哗然,人心震动。
“据说,那日从景德寺回府后,范老夫人便把范大人叫到跟前训到了三更,次日起,范大人一直待在大理寺衙署,谁也不见。昨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最后一次对梁文钦一案进行审理,范大人力排众议,认定梁文钦所犯贪赃罪、侵占罪、杀人罪、谋逆罪件件属实。今日一早,三司推事的结果被呈至御前,梁文钦被判斩首,抄没家产,满门流放。”戚吟风汇报道。
辛湄听得畅快,前些时日在范老夫人身上花的功夫总算没白费。当然,这范慈云也算是公正,尽管先前藏有私心,意欲观望圣意,再做决断,但到最后的紧要关头,还是能迷途知返,痛下决心,对得起她先前夸赞的那句“秉公执法”。
如今,案情已明,只待辛桓落下朱批,梁文钦这根长刺便可以彻底拔除了。
辛湄踌躇满志,吩咐戚吟风备车,收拾妥当后,入宫面见辛桓。
想是猜到她会来,这次,少年帝王没有多意外,也因为猜出她的来意,没有多热情。辛湄看出他眉间藏有倦色,知道他这些天来忙于国政——特别是梁文钦一案,必定没少消耗心神,便先关心他:“几日不见而已,怎么消瘦了?”
辛桓眉眼轻抬,看她的眼神带了些怨怼与委屈:“朕缘何如此,皇姐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话?”辛湄也作出委屈的样子,“我今日入宫,可是来恭贺陛下的。”
辛桓疑惑,不知“恭贺”两字何解。
辛湄努努嘴,道:“听说,陛下就要当爹了?”
辛桓一怔,眉间那层倦色陡然更深,目光闪开,竟似掺杂着心虚。他支支吾吾“嗯”了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岫玉扳指——辛湄送他的及冠礼物,没有看辛湄。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陛下要当爹爹,那我……也就要当姑姑了。”辛湄挤出一笑。
辛桓听得难受,闷声道:“她生下的孩子,你高兴什么?”
辛湄觑他一眼,看出他心情烦闷,看来他心里并没有为梁皇后怀孕一事高兴,那这便更好办了。她不再掩藏,坦然道:“我心里……是不大高兴,可这毕竟是你的头一个孩子,就算他长大后会憎我、怨我,我也仍是会珍视他的。”
辛桓心头一震,猛然才想起来,梁皇后生下的孩子也就是梁文钦的外孙,与辛湄有着天生的仇怨,待他长大,岂能与辛湄有深厚的感情?
可若是他们无法融洽相处,他当如何?难不成,他以后要看着自己的孩子与辛湄反目成仇吗?
辛桓震愕,越想越有些窒息,他攥紧拳头,始终没敢看辛湄,思及自己竟然会让梁皇后怀孕,更有种难以名状的羞愧在胸口膨胀。他突然道:“朕想废后。”
辛湄诧然。
“梁文钦罪恶昭彰,擢发难数,她作为他的女儿,已然不再堪任一国之母。待孩子生下来后,朕会把他送去母后那儿,以免他接触奸佞,沾染恶习。”
所谓“奸佞”,自然是指梁皇后了。辛湄张开嘴,半晌没有言语,内心久久震动。原来,辛桓竟已作出这样的打算,那岂不是说,他已决心放弃梁文钦了?
“那,梁相公……”
“他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了。”辛桓语气沉重,眼神难掩悔痛,恨声道,“以前擢升他为尚书令,是朕有眼无珠。今日三司已定罪,判他斩立决,朕会秉公执法,给皇姐、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辛湄心潮澎湃,努力忍着,方不至于笑起来。她抿了会儿嘴唇,道:“他三番几次谋杀我,私下更作
孽无数,实乃罪不容诛。好在朝堂仍有范慈云、林彦和、杨度这样的刚正贤德之士,陛下来日多重用他们,朝堂自会清明。”
范慈云不用多说,这次算是立大功了,辛湄愿意为他说话。林彦和、杨度一个中书令,一个参知政事,本就是效忠辛桓的重臣,辛湄自然也要夸一嘴。
辛桓听完,脸色有所缓和,梁文钦是辅佐他登基的大功臣,他顾念旧情,当然存有保他的私心。可惜这次民怨太大,他私下的某些行径也委实触犯了他的逆鳞,再保他,辛湄会对他寒心不说,天下人估计也要在背后骂他“昏君”。
拔掉他,是无奈之举,但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废后了。
*
六月初九,梁府被抄,梁文钦与其侄儿及相关涉案人员被押赴刑场,执行斩刑。消息传回后宫,被软禁在长坤宫的梁皇后大恸。
次日,圣上发下废后诏书,梁皇后被降为婕妤,与其亲信宫女迁往永和宫。
内侍送来晚膳,与头一日在长坤宫内的膳食相比,已是拮据寒酸。宫女悲声不止,委屈道:“娘娘,您怀着龙胎,就吃这些怎么能行?”
梁婕妤坐在案前,漠然地拿起碗筷:“不要乱叫,我已不是娘娘了。”
宫女更痛心,想起梁家这桩惨事,悲难自禁。
悲切哭声回荡屋内,梁婕妤恍若不闻,拿着碗筷一口口吞咽下嘴里的饭菜,发红的眼睛盯着虚空一角,神似木雕。
沦落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是没有预感,早在耳闻父亲被抓那天,她心里便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原因无他——父亲得罪的人,是辛湄,是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姐,是他没有宣之于口、却始终放在心底的人。
很早以前,她发现了这位少年帝王的秘密。他主动求娶她,却并不喜欢她;他只有每个月初一、十五这两天会来她宫里,每次碰她,都是例行公事;她送他的香囊、玉佩、扳指,他从来不戴,整日佩在身上的,全是辛湄赠与的礼物;他很少与她说话,在辛湄面前,更要表现得与她疏远;他不怎么爱笑,却总是对辛湄弯着眼眸;他很介意辛湄与其他男人的风言风语;他从来不与她同床过夜,也从来不会在其他妃嫔那儿待到天明,他唯一一次与女人共枕到天亮是在他们大婚那夜,行房后,他在酣睡中搂住她,唤了她一声“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