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33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若说以前仅是怀疑,那么从今日起,她可以确信了。否则,父亲不会这么容易被他弃如敝履;怀着龙胎的她,也不会就这样被他抛弃。

  梁婕妤讽刺地一笑,冰冷泪水蓄满眼眶,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忍住——

  不,不能哭。

  眼下远不是痛苦、怨恨、悲伤的时候,她必须挺住,必须稳定情绪,按时吃饭、休息。她必须全力保住腹中的孩子——

  这是她唯一的、复仇的机会。

第32章

  “是她……不要我了。”……

  长公主府,飞仙楼。

  “梁文钦伏诛时,刑场底下全是拍手称快的百姓。截止今日,大理寺已完成对梁府的抄封,共计收缴黄金一万两、白银九万两、房契十八张、地契六十三张,其中侵占民宅七所、良田三十一万亩。另外,梁府上收藏有大量珍宝、古玩,粗略估计,至少也是上万金的家底。”

  辛湄听完戚吟风的汇报,甚是厌恶,上次她到梁府参加他的五十大寿,就震惊于他府上的奢侈,没承想这底下居然还藏着他贪来的巨款。他升上尚书令不过一年有余,这么短的时间便能聚拢如此多的钱财,手段有多狠厉冷酷,可想而知。

  “回头提醒范慈云一声,梁文钦与他侄儿祸害了不少无辜百姓,从他府上收缴上来的钱财,先拨出一部分用来抚恤受害者。另外,再从我账上支一些钱,也一并给他们送去。”

  扳倒梁文钦,一是为铲除政敌,二也是为民除害。她贵为长公主,受万民奉养才有今日的尊荣,为那些受奸臣奴役、剥削的百姓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她分内的职责。

  爽风袭面,暑气已消,辛湄吐出一口长气,眺望阁楼外的永安城。楼宇鳞次,车水马龙,一切都平和而繁荣。

  大局已定,是时候放松一下了,可是为什么内心依旧沉甸甸的,并不安宁?

  辛湄收回目光,看向隔壁宅院,老榕树下光影斑驳,阒无人声,自从那夜一别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谢不渝。宅院内安安静静,也不见有人影走动,莫非……他搬家了?

  仅是念头一动,心里竟有痛感,辛湄别开眼,不敢再深究,转头问果儿:“范老夫人是不是要过寿了?”

  “是,月底就是老夫人六十岁的大寿,估摸着这几日就要送请柬来了。”

  辛湄是从去年开始与范老夫人走动的,彼此的缘分也正是起于她的寿宴,今次顺利扳倒梁文钦,范慈云功不可没,而追根究底,辛湄最应该感激的乃是范老夫人。

  这次为她老人家贺寿,她需得加倍用心。

  范家门风肃正,历来提倡节俭,若是送些金银做寿礼,俗气不说,反要被她老人家一顿说教。辛湄想起范老夫人养在膝下的狸花猫,灵机一动,吩咐果儿准备笔墨,打算作一幅狸花猫扑蝶的画。

  猫扑蝶,谐音“耄耋”,寓意长寿。

  果儿动作麻利,知晓辛湄惯来不爱闷在房里,招呼侍女们在廊前的梧桐树角摆设案几,铺上纸笔,再于旁侧添置香炉,焚上白芷,袅袅幽香浮动在微风中,风雅十足。

  辛湄踌躇满志,提笔蘸墨后,却忽然犯难。她少时并没有学过作画,被贤妃领去长庆宫后,也仅是练了两手好字,甚少涉猎其他。初次作画,还是跟谢不渝一起。他文武兼资,画功虽然不比萧雁心,但是挥毫洒墨,自成一派。他爱画边塞风光,用水墨构筑大漠长河,气象苍茫开阔。那时,他总是一边画,一边与她聊关城风物,间或掺杂一两件惊心动魄的战事,讲完,甚是自得,唇角挑着笑:“可惜了,七公主没眼缘看我‘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模样。”……

  作个画罢了,竟然又想起他。辛湄懊恼地咬唇,收摄心神,凭借直觉在宣纸上乱画一气。狸花猫的轮廓与姿态慢慢从狼毫笔下显现出来,大体没什么差错,然而体态僵硬,神情呆滞,更无半点灵气。

  辛湄颦眉,她作画算是师承谢不渝,绘山画水尚可入眼,描摹活物却是不尽人意。既然是作画给人做寿礼,总不能贻笑大方,她丧气地搁下笔,沉吟半晌后,吩咐果儿:

  “叫江落梅来一趟。”

  午后暖风熏人,苍翠的梧桐树下光影闪耀,幽香浮沉,江落梅跟着侍女走至廊前,向案前的人行礼:“参见殿下。”

  辛湄眉眼不抬,开门见山:“江相公会画狸花猫吗?”

  “会。”

  “过来。”辛湄语气不容置喙,“教我。”

  江落梅微怔,缓慢抬起眼睫,树荫内,辛湄云鬟雾鬓,靡颜腻理,眉心锁着愁闷,令她丰冶的美陡添凄然。他几乎是本能地想把这一幕描摹下来,可是理智不允许,他按下妄念,走向案前。

  “你先画一只狸花猫给本宫瞧瞧。”辛湄递来一支笔,笔上蘸着浓墨。他接过来,笔杆上残留她的温度,微微的热,似梦一般。

  江落梅站在案前,低头作画。同样一支笔,在他手里却似成了仙,这边撇来,那边撇去,不消几下,一只栩栩如生的狸花猫跃然纸上,眯眼舔爪,憨态可掬。

  辛湄眼底焕发光亮,抽来画纸,反复欣赏,承认是极有灵气的佳作,便又道:“我要扑蝶的狸花猫。”

  其实,她有更具体的要求,大可以一开始就提,也省得江落梅再画一幅。但他并不介意,很自然地拿来一张宣纸,提笔蘸墨,仍旧是站在案前,低头挥毫——

  于是,那只眯眼舔爪的狸花猫睁大幽绿色的眼瞳,垫脚跃起,伸爪扑向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尖牙呲开,胡须飞扬……

  辛湄差点看痴了。

  “殿下,江相公这画真是神了。”果儿在旁窥见,也忍不住赞叹。江落梅不过寥寥几笔,便把猫扑蝶的神韵展示得分毫不差,若再施以彩墨,仔细描摹,效果不知有多震撼。

  辛湄收回神,拿过这幅画,决定照搬。

  说干就干 ,她又铺开一张宣纸,一边瞅着江落梅的画,一边完成自己的画。画蝶她算是擅长的,三两下便勾完轮廓,及至画猫,手指又开始被缚住似的,犹豫不决,横竖下不了笔。

  江落梅忽地走过来,绕至她肩后,弯下腰,握住她执笔的手。

  辛湄心神一震,微抖的手被他握稳,饱蘸浓墨的笔尖压在宣纸上,勾出一条条飘逸、流畅的痕迹。

  微风拂面,心湖泛动涟漪,辛湄抬眼看向江落梅。日影被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切成光箔,洒落在他脸庞上,鼻梁内侧铺有阴影,微微下垂的长睫遮着瞳眸,斜飞入鬓的眉尾底下是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辛湄心口一刺,再次想起很多年前的谢不渝,他教她作画时,也来握过她的手,不过他脸上不会有这样寂然的神情,身上也不是这种类似雨后松竹的气息……

  一撇,一勾……活泼狡黠的狸花猫跃然纸上,江落梅缓缓松开手,直起腰身。风吹来,顺走残留在手背上的淡淡余温,辛湄撩眼,直勾勾注视着他:“江相公,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很放肆?”

  众侍女纷纷屏息,敛目候在一旁。江落梅后退一步,拱手向辛湄作揖:“微臣失礼,望殿下宽宥。”

  辛湄沉默地凝视着他,光用眼,自是看不穿他的私心。她敛回视线,放下画笔,静默少顷后,忽地失了作画的兴致,改问道:“江相公以前有与女人相好过吗?”

  江落梅嘴唇微动,答案出乎辛湄的意料:“有。”

  竟然有。

  “什么样的女人?”辛湄知道他尚未成家,所指的必然不是妻子,那是什么?未婚妻?不是,他先前都默认了倾慕她的心思,应当不会有婚约在身。莫非……是以前的青梅竹马,又或者家里的小通房?

  这次,江落梅竟思考了许久,才答道:“仙姿佚貌,般般入画。”

  辛湄忍俊不禁,狐疑:“有这么美吗?”

  江落梅垂下眼睫,鬓角有些红痕,已然是默认。

  罢,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理解。

  “后来为何分开了?家里不同意?还是你一心青云,不要她了?”

  “没有。”江落梅声音很平静,“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是她……不要我了。”

  辛湄扬眉,忍不住端详他,且不提像不像谢不渝,以他的姿容,足以胜过千万男子,何况他的才能、气度都不差,纵使放在永安城也是屈指可数。什么样的女人如此眼高,竟然连这样出众的郎君都看不上?

  “那你恨她吗?”她接着问。

  “不恨。”

  “为何?”

  倏然风起,参天梧桐树窸窣而动,声响似从遥远的天边涌来的浪潮,吞没周遭。江落梅置身一片无形潮水中,轻声道:“她救过我。”

  辛湄恍然,原来是有救命之恩。

  她也救过谢不渝,可是,她也辜负了谢不渝。若是他获悉真相,也会像江落梅一样选择不记恨吗?

  “殿下与谢大将军吵架了?”江落梅倏地开口,望过来的目光很明亮,竟有些叫人难以招架。

  “为何这么问?”辛湄闪开眼,假意把玩案上的白玉桃形镇纸。

  “殿下今日没有佩戴香囊。”江落梅道。刚才教她作画时,他大概看了一眼,她腰间空无一物,没有那个绣着虞美人的香囊。

  辛湄略微局促,转念想想,他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便也觉得无甚遮掩的必要,坦荡道:“对,我们分开了。”

  江落梅瞳仁微颤。

  “我嫁过人,不再是当初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七公主,他心里介意。”辛湄有意压下内心上涌的酸楚,“我也介意。”

  江落梅眉头深锁,目若寒星,似乎难以置信。

  “如若你是他,你会介意吗?”辛湄笑笑。

  “不会。”

  辛湄更感悲哀,眼圈忽涩,有些想哭。她赶紧仰起脸,托着香腮,欣赏天上的浮云,嗤笑:“说是这么说罢了,你们男人,哪个不是这样的?”

  江落梅眼神异常坚毅:“我不是。”

  “你也有相好在前,没有介意的资格。他不一样,他从始至终只有我。”辛湄本能地替谢不渝辩解,俨然忘了方才是要江落梅假设他是谢不渝。

  江落梅抿住唇。

  “也好,反正没有结果。”辛湄想通了,睫毛垂下来,眼角仅剩一抹微红。

  江落梅眼中愁雾不散:“可是,你会很难过。”

  辛湄怔忪,旋即鼻头又一酸,气恼江落梅这不合时宜的体贴,含着泪瞪向他。江落梅在她泪光闪烁的逼视中垂下眼,手指攥紧,藏住满腔情绪。

  游廊另一头人影晃动,走来一名侍女,手捧一物奉上,恭谨道:“殿下,范府派人送来请柬,诚邀您参加范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寿宴。”

  辛湄接过请柬,翻开略看一看,与先前所料大差不差。月底廿一,范府大办筵席为范老夫人贺寿,这次的规模想来大很多,请柬用的是薛涛笺,淡粉的纸面底下闪着金粉,甫一凑近,暗香袭人,做得比去年更精美。

  “认得大理寺卿范慈云吗?”辛湄问道。

  江落梅敛着眸光,乖乖答:“范大人大公至正,德厚流光,此次为朝廷拔掉蠹虫梁文钦,更是大仁大勇,功德无量,微臣景仰多时。”

  “那就是不认得了。”否则,提的必定不是如何景仰,而是私下有多少交情。辛湄目光瞥过案上的画,江落梅握着她的手画下的那只狸花猫生机勃勃,活似要跃到眼前来。“中书令一位空缺多时,此次肃清朝局,范慈云立有大功,要不了多久,便会青云直上。若没猜错,他会是圣上钦点的下一位宰相。”

  一阵风吹过桌案,画纸一角簌簌而动,辛湄用镇纸压住,道:“回去画一幅狸猫扑蝶的画,用心画。六月廿一,我带你去范府为老夫人贺寿,顺便结交一下范慈云。”

  *

  范府坐落于修文坊,区别于梁府的飞梁画栋,这座府邸大而不奢,一律的青瓦白墙,栽松培竹,淡雅古朴,深蕴文士之风。

  六月廿一这日,府上宾客盈门,西次间的三松斋倒是阒静依旧。范慈云坐在书案后,无声叹气,他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生得白皙,气质儒雅,乃是很标准的文人长相,开口说话时,也自有一股肃正风范。

  “圣上为何重用梁文钦,又为何一再纵容他与长公主相斗,你心里一清二楚,却仍要顾念私情,逼我铲走梁文钦这枚棋子。如今梁党哄散,放眼朝局,就数她一家独大,这可是你想要的局面了?”

  博古架前站着一名青年,嵌珠银冠束发,身穿玄色银丝暗纹交领锦袍,腰佩朱雀纹羊脂玉佩。他伸手从架格上拿来一只龙泉窑舟形砚滴把玩在手中,淡然道:“既然梁党已散,那不正是你我取而代之的时机吗?”

  范慈云不以为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分明隔岸相观,便可坐享其成,偏你硬要逞能,做那与蚌相争的翠鸟。”

  “我没有要与她相争,也不必与她争。”谢不渝放回砚滴,眼睫底下神光内敛,情绪不辨。

  范慈云默然摇头。那日他突然急匆匆派人传信,约他私会,提出要他尽快审结梁文钦一案。他起初拖延,便是为大局着想,听得他这般要求,自是不愿,奈何费尽口舌也拗不过他,转念想想,或许奏章

  呈交上去也有变数,便也妥协了。谁知奏章

  一交,朱笔一批,圣上这次竟当真狠下心来灭了梁家。

  这些天,朝堂上的确已有圣上要擢他为新任中书令的风声,且不说最后能不能成,就算是成,也不过是代替梁文钦成为一把对付辛湄的新刀,何必?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只要能当上中书令,朝局局势该是怎样,不是非由他说了算。”

  谢不渝洞穿范慈云的心思,所言的“他”,乃是指少年新帝。范慈云若有所思,良久道:“这真是王爷的意思?”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