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34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范慈云咽下一口浊气,不再反诘。既然是英王之意,那他自无二话。

  “这是太子手泽?”谢不渝仰头端详博古架旁挂着的一幅大字,笔酣墨饱,力

  透纸背,望之有龙盘凤翥之势。

  范慈云看过来,神采微黯,道:“延平三十年,岐王、刘皇后处处刁难,先帝疏远太子。那日,太子郁郁寡欢,来府上找我对弈,见我在练字,便也手痒,信手写了一幅。”

  这幅大字的内容摘自阮籍的咏怀诗,仅有一句“一去昆仑西”,没有写完的下一句是“何时复回翔”。

  延平三十年,正是岐王蒸蒸日上,废太子的风声开始在朝野蔓延的时候。少年失意的太子满心忧怆,在浓墨中发出泣血一问——何时复回翔?他并无恶意,仅是想一抒胸中块垒,结果竟触怒苍天,落得个“永无回翔”的下场。

  谢不渝目眦微红,思及往事,更感悲愤。范慈云亦有怆然萦心。当年若非奸人构陷,淑质英才的太子何至于自缢东宫,战功彪炳的西宁侯府又岂会被满门抄斩……如今,忠烈无名,豺狼当道,当年旧案被遗忘至光阴一角,垢满尘泥。这是他们心上无法结痂的伤口。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蛰伏在激流后,时至今日,方才有机会走到人前,成为执棋者。

  苍天不公,他们便逆天以讨公;人君无道,他们便弑君以行道。总之,他们必须以公道正义告慰故人英灵,唯有如此,心口的那块伤才有愈合的可能。否则,他们这些苟活下来的人注定痛心切骨,抱恨一生。

  门外忽有小厮步入,禀告:“大人,书斋外有贵客求见。”

  今日范老夫人做寿,府上宾客如云,有人来拜见很正常,范慈云不以为意,问道:“哪位贵人?”

  “长公主……与工部员外郎江落梅。”小厮道。

  范慈云一愣,这下脸色很是复杂,犹豫地看向谢不渝。若是辛湄一人来,倒也罢了,毕竟是母亲发帖延请的贵人,可是她领着江落梅一块来,算是什么?

  谢不渝仰头看字画,眉睫不动,然而目光已晦暗阴沉,周身隐隐散发煞气。

  “要不……”范慈云斟酌,便欲顾全谢不渝的心情,叫小厮请外面那两人到别处见面,却听得他漠然开口:

  “叫他们进来。”

第33章

  “你以为你算是什么东西?……

  小厮从三松斋内走出来延请,恭敬客气,不见有异。辛湄吩咐果儿赏钱,嘱咐江落梅:“范大人生性耿介,最恨溜须拍马之徒,一会儿见着了,你待在我身旁便是,他若不问,你不必多言。”

  “谢殿下提点,微臣记下了。”江落梅乖顺应承,点头时,鸦睫覆住眼眸。他今日穿的是件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杭绸圆领袍,华光流淌的锦缎衬得他俊脸更加白皙,眉黑唇红,神采奕奕,整个人比平日多了两分贵气。

  带着这样的男人出门,就算他一言不发,也足以给她长脸。辛湄满意地收回目光,走进三松斋。

  书斋不大,外间屏门上挂着“松枝挂剑”的匾额,底下摆放楠木嵌螺钿桌椅,右侧是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辛湄绕进去,见得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神色一震。

  屋外阳光透过槛窗渗进来,谢不渝坐在窗下,脸庞逆在光影里,轮廓犹似刀削,长眉底下是双蓄有神光的星目,看人时凛然生芒。

  辛湄脑袋里轰然作响,一时间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偏生江落梅跟得甚紧,前后脚的工夫,已然站在她身后。

  四目相对,霎时火光溅射,暗流激涌。

  “参见殿下。”范慈云从书案后站起来行礼,打破凝结的气氛。辛湄极快闪开目光,稳住心神,挤出些许笑意:“原来范大人在与谢将军叙话,是本宫叨扰了。”

  范慈云自说没有,也勉强撑起几分笑,锐利目光越过辛湄,落向江落梅:“这位便是在延和殿上一鸣惊人的探花郎,如今的官场新秀——江员外吧?”

  “下官工部员外郎江落梅,久仰范公贤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江落梅作了一揖,眉静目默,神姿平和。

  范慈云倒是没想到他还颇有些不卑不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越看越别扭——这人模样实在跟谢不渝太像,尤其是左眉眉尾的那颗红痣,若非是本尊在此,他八成都要看岔了去。

  思及谢不渝,范慈云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却见这人祖宗似的,八风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既没有朝这边看,也没有起身来寒暄一下的意思。按理说,辛湄贵为长公主,就算他谢不渝官衔再高,也需得先行君臣礼,可是这人压根就没这心思,脸色阴沉沉的,俨然是气着呢。

  既然受不住,又何必非要叫他们进来?成心讨些苦吃么?

  范慈云无奈叹气,吩咐小厮看茶。辛湄是上位者,他既然请人进来了,便不可能随便打发。

  “今日本宫来,是想酬谢范大人铲除奸臣梁文钦的义举。此贼败政乱国,为祸民间,又几次三番谋害本宫,实乃罪大恶极。范大人断案如神,既是为国除奸,也替本宫报了杀身之仇,本宫铭感五内。”辛湄伸手向果儿示意,“听闻范大人私下颇好临池,这是本宫收藏多时的《赴孟罾纪な稀饭卤荆袢障嘣谋硇灰猓雇洞笕诵δ伞!�

  范慈云历来两袖清风,向他酬谢,辛湄当然不会送金银,一份书法孤本不算多贵重,但在热衷此道的人心中却是远胜千金。

  范慈云本来想婉拒,转念想到与辛湄交恶并无益处,反而更容易被圣上当成与她夺权的刀使,便佯作展颜,拱手谢过。

  “说起临池,江郎也醉心此道,一手楷书写得遒美健秀,颇有王右军之风。改日若有机会,我叫他拿几幅字来府上,烦请范大人指点一二。”

  “不敢。”范慈云恭维,“江员外的才华乃是圣上首肯的,殿下要微臣指点,实乃折煞人了。”

  辛湄微笑,余光瞄着窗下那人,念头几次辗转,心一狠,道:“谢将军若有兴致,不妨也一道品鉴。”

  话声甫毕,气氛骤然一变,饶是江落梅也暗自一怔,意外于辛湄此举。今日来范府,本意在于结交范慈云,撞见谢不渝,已是尴尬,这厢再叫他来品鉴他的作品,岂不是成心激怒他吗?

  谢不渝撩起眼眸,睫毛底下翳影纵横,却是一笑:“好啊。”

  这一笑凌厉飞扬,似刀片一般,辛湄屏息,忍住心口疼痛,回以一笑,旋即向范慈云请辞。

  她当然是想气一气谢不渝的,那点不忿与委屈藏在心底,终究难以消化。可惜今非昔比,她那点老套又卑劣的伎俩,在他身上已然是失效了。

  “殿下慢走。”范慈云起身相送,半分要留的意思也无。

  辛湄更有狼狈之感,大步走向屏风外,目光倏又一顿,停留在博古架旁的一幅大字上。

  “这幅字……”她匆匆收住愕然神色,保持声音平稳,“……丰筋多力,势若飞龙,不知是何人墨宝?”

  范慈云神色微变,扯谎:“承蒙殿下谬赞,此乃微臣拙作,闲暇之时,信手涂鸦而已。”

  辛湄内心震动不休,盯着那幅笔锋熟悉的作品,良久才道:“范大人笔锋若龙翔凤跃,果然非同常人。”

  范慈云淡淡一笑,恭送她离开。

  *

  走出三松斋,辛湄挤在脸上的笑痕被风一吹而散。

  若没看错,挂在书斋墙上的那一幅大字应该是太子的遗墨——“一去昆仑西”,这是阮籍的诗句。阮籍,是太子在人生最灰暗的那两年里偏爱的诗人。

  可是,范慈云为何要谎称那幅字出自他的手?

  他的书斋中又缘何会挂有太子的遗墨?

  被岐王打压的那两年,太子身后的支持者七零八落,最后坚持下来的,也就是西宁侯谢渊、太医署令温怀济、礼部尚书赵文成这些股肱老臣,没听说有范家的人帮扶过太子。东宫谋逆案发生后,满朝文武对太子避若蛇蝎,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关系,但

  凡府上有些跟太子沾边的物件,也都被他们一齐焚烧毁尽,谁敢像范慈云这样,挂一幅太子的遗墨在书斋中?

  莫非,是看错了?

  辛湄疑窦丛生,忽又想起谢不渝。说起来,谢家向来也与范家无甚来往,他离开永安那么多年,怎生一回来,便跟范慈云处在了一块?

  越是深究,内心疑惑越多,辛湄步履茫然,没留神脚下的石阶,一个踩空。江落梅眼疾手快,抓住她藕臂,扶稳她后,方才缓缓松开手,后退半步。

  “殿下,留神脚下。”他收着双手,规矩地道。

  辛湄敛神,略有些尴尬:“多谢。”

  廊外开着一丛石榴花,瓣瓣朱红鲜妍欲滴,江落梅站在花丛前,低声道:“殿下……是在想谢将军吗?”

  从离开书斋起,辛湄便一直在走神,先前强撑的几分笑影烟消云散。江落梅都看在眼里。

  辛湄怔忪,有心解释,又觉多余,便只道:“没有。”她整顿思绪,收起外露的情绪,交代道,“朝中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想要平步青云,你背后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范慈云这根高枝我已为你攀上,过些时日,记得带着字画过来,能否得他青眼,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江落梅蓦然有些说不出话,睫毛在微风中抖动少顷,才道:“多谢殿下良苦用心。”

  辛湄没留意他细微的异样,道:“走吧,该去给范老夫人贺寿了。”

  *

  范老夫人在花园的六角亭内乘凉,左右簇拥妇人,红飞翠舞,言笑晏晏。

  辛湄来后,众人先是行礼,而后纷纷看向江落梅,心下涌着各式各样的感慨。范老夫人却是一脸欣慰,猜想辛湄是真心放下旧事,不再执着,准备彻底开启新生活了,难得慈爱地一笑:“这位便是今年的探花郎吧?”

  江落梅上前见礼,玉冠锦袍,神清骨秀,说话声音更似金玉悦耳,惹得周围女眷频频私语。

  “果然是玉质金相,后生可畏啊。”范老夫人也满意地点头。

  “今日乃老夫人大寿,晚辈特奉薄礼一份,谨祝老夫人寿山福海,安康喜乐。”

  江落梅献上前些天奉辛湄之命画完的《狸猫扑蝶》图,范老夫人看完,更是喜出望外,爱不释手。

  “瞧瞧这狸猫,举止、神态竟跟花奴一模一样!”范老夫人细眼放光,吩咐仆从,“抱花奴来瞧瞧!”

  很快,仆从怀抱着一只成年的狸花猫走进来,众人定睛一看,但见花毛绿眼,粉鼻银须,竟果然跟画上的一般无二。

  “神了,真是一模一样!”有人抚掌。

  “非止是像,端看此画的意境、用色、笔触,便可知画功非比寻常。这样的画,纵使是内廷的画师看了也是要赞不绝口的。”

  众人被惊艳,看向江落梅的眼睛越发明亮,却见人群中,长身玉立的郎君泰然自若,宠辱不惊,周身气度贵而不伐,直叫众人心旌摇曳。这样的姿容与才气,若非是被长公主抢先霸占,不知要有多少贵女抢破了头。

  范老夫人亦是越看越欢心,今日收到的寿礼五花八门,古玩、补品、瓷器、珍宝应有尽有,唯独这一幅画最合她心意。她反复欣赏,都快忘了被奴仆抱在怀里的真猫,满心满眼是画上扑蝶的狸猫:“妙哉,妙哉!老身早先便想请画师来府上为花奴作画,可惜一直没找着合心的人。探花郎从未见过花奴,却能把它的模样、神气画得如此逼真,实乃神妙!”

  江落梅唇角微弯,温柔道:“老夫人若是喜欢,下次想为花奴作画时,派人来知会晚辈一声便是。”

  “当真?”范老夫人激动不已,眼中的江落梅几乎在散发光辉。他乃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又是官身,愿意为她养的一只狸猫作画,算是纡尊。可是他态度诚恳,眉眼和煦,既无逢迎之姿,也无谄媚之态。

  “老夫人的花奴聪慧可爱,晚辈一见如故,能为它作画,既是荣幸,也是缘分。”

  范老夫人大为感动,叫来贴身丫鬟,珍而重之地收下《狸猫扑蝶图》。

  辛湄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心知今日已是大功告成,并且效果远超预期。先前,她是打算自己画一幅《狸猫扑蝶图》来做寿礼的,那样虽然可以讨得范老夫人欢心,却难以有长久的收效——毕竟,范老夫人不可能叫她来府上为花奴作画,她也没那画功与闲心。

  但是江落梅就不一样了,身份合适,又有着不错的画功,打着为花奴作画的名义登临范府,一来二去,自然能跟范慈云攀上交情。

  趁着范老夫人高兴,辛湄向果儿递了个眼神,接过来一个金丝檀木镂花锦盒,里头放着送给范老夫人的寿礼——一串红玛瑙佛珠。

  范老夫人信佛,并且很虔诚,送与佛教相关的礼物给她,就算不出彩也不会出错。

  “这是在景德寺供奉了半年的佛珠,慧海方丈亲自开的光,祝愿老夫人寿元无量,福慧绵绵。”

  范老夫人笑不拢嘴,果然含笑收下,再三谢过,主动地拉过辛湄的手,关心道:“殿下今日带着探花郎来,想必是好事将近了吧?”

  众人听得这茬,齐刷刷注目过来,内心早有这样的猜测。虽然坊间早就有关于辛湄与江落梅在一起的传闻,可是两人在人前公开亮相委实是头一回。何况,范老夫人做寿并没有延请江落梅,他今日来,若不是因为与辛湄有那层关系,还能是什么?

  辛湄欲言又止,抿唇道:“是。”

  众人恍然,争相送祝福。江落梅看向辛湄,鸦睫底下闪着诧异的神色。

  范老夫人眉开眼笑:“好,好。届时大婚,老身一定给你们送份大礼!”

  辛湄微笑,笑意浅薄,透着哀伤。江落梅看得清楚,那点诧异沉入眼底。

  *

  送完礼后,辛湄离开花园,想是有些疲累,她吩咐丫鬟领路去客房,走前,叫江落梅自去前厅与男客们叙话,多结交一些人。走仕途,多一份交情多一条路。这个道理,江落梅也懂。

  “殿下刚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分别前,江落梅叫住辛湄,分明知道不是,但还是忍不住想求一个确切的结果。

  “哪句话?”辛湄莫名,转念会意过来,寡淡道,“哦,假的。”

  懒得费舌,搪塞而已,她怎么可能跟他成亲?

  江落梅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