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抵如此。辛湄垂睫,思忖道:“若不介意,不如先在我府上小住几日,待中秋入宫赴宴,再听圣上安排。”
平仪长公主嘴唇发颤,曾几何时,她才是高高在上,予人照拂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不过数载,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那个人就变成了她。
辛湄看她一脸彷徨,难藏畏惧,失笑:“六姐姐放心,我不会报复你的。”
平仪长公主更感窘迫,咬着下唇,形容狼狈。
“上车吧,前面是琼珍阁,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那一家的首饰吗?难得回来,一起去逛逛罢。”
*
马车踏着残阳走过长街尽头,拐入东平街,赶在夜幕垂落前抵达永安城最有名气的银楼——琼珍阁大门前。
银楼做的多是贵女的生意,白日最是热闹,入夜后,主顾
寥寥。辛湄一行抵达时,阁楼内已快人去楼空,却有一辆马车从东平街另一头驶来,与他们同时停在琼珍阁大门外。
辛湄下车,看见从对面车上走下来的人,赫然一愣。
来人头戴乌金冠,身着玄色翻领胡服,腰束雕花板扣金带銙,从头到脚黑得彻底,冷不丁出现在视野中,犹似阎王造访,令人心魂一颤。
平仪长公主从后方下来,认出来人,亦是微讶,转念思及辛湄与他的关系,识趣道:“我先进去逛逛。”
平仪长公主走后,琼珍阁大门外风吹枯叶,瑟瑟有声,辛湄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不渝,却见这人目不斜视,仿佛压根没瞧见自己,举步往琼珍阁内走。
辛湄眉心一颦,忍不住喊:“谢大将军。”
谢不渝脚步微收,人没回头。
辛湄越看越生气,想不通这人究竟有什么资格冷落她,要说委屈、不甘、愤懑、痛苦,他能及她几分?主动了断是他,拒她于千里之外也是他,这厢相见,他凭什么还要跟她撂脸?
“大将军不忙着查案,倒是逛起银楼来了,好雅兴啊。”辛湄冷然讽刺。
谢不渝依旧没动,周身却有腾腾戾气,辛湄依稀感觉出他很愤怒,可是凭什么?这一次,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眼前黑影一动,谢不渝回头,眉眼冷寂,话声漠然:“不及长公主雨夜会情郎,共剪西窗烛。”
辛湄一愣,昨夜冒雨拜访江落梅一事闪过脑海,她大吃一惊,耳畔如有惊雷滚落,总算明白过来谢不渝为何是这样一副想生吞人的臭脸色,疾步追上他:“你派人跟踪我?”
“没有。”
“那就是你跟踪我?”
谢不渝一声不吭。
“不然,你为何知晓我昨夜在……他那儿。”辛湄情急之下,差点又是一声“江郎”脱口而出,殊不知,“他那儿”相较于“江郎”非但没有削减暧昧意味,反而更添亲昵之感。
谢不渝果然冷哂,眉宇发黑,齿间发冷,千万句话抵在唇舌间,根根倒刺一样,硬是一句也吐不出。
怪谁呢?
要怪就怪他,非要追出去,非要不相信,非要在大雨里淋上半个夜晚,自甘犯贱,自取其辱。
掌柜本便守在一楼厅堂,见得此状,提心吊胆地迎上来,手里捧着一大一小两个锦盒,先向谢不渝赔笑:“谢大将军是来取成品的罢。来,您瞧瞧,这是按照您的吩咐打造的赤鬼面具!”
谢不渝接过来,关上盒盖,压根没心思多看。掌柜便欲打开另一个掌心大小的锦盒,让他验货,谢不渝冷然打断:“钱我照付,这东西我不要了,你自行处置。”
掌柜呆住。这可是他半个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匠人打造出来的饰品,用心程度超过先前那一张面具,怎的突然就不要了?
辛湄眉心一动,伸手去拿掌柜手里的锦盒欲一探究竟,谢不渝眼锋凛然,劈手来夺,锦盒“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出来两样饰品。
谢不渝弯腰去捡,辛湄抢先捡到其中一样,见是一枚金镶猫睛石戒指,不由愣住。
“拿来。”谢不渝捡了另一枚,摊手向辛湄讨要。
辛湄心若擂鼓,手中这戒指取的是“双鱼戏莲”花样,不用想都知道跟谢不渝捡到的那枚是一对。她一时心乱如麻,想起上次他们在淮州云蔚园度假,他送过她一枚用狗尾巴草编的戒指,被她嫌弃说没有以前编的好看,后来,他们在淮州城里逛集市,她回赠了他一枚梨花木扳指。
“原来是对戒。‘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谢大将军真是浪漫,送给心上人的吗?”
谢不渝心痛似锥,几乎切齿:“拿来!”
辛湄也不甘示弱:“送给谁的?!”
谢不渝突然一笑:“想知道?”
辛湄屏息,定定地看着他。
谢不渝点头:“好,我告诉你。”
说罢,他猛地抓起辛湄手腕,把人往琼珍阁外拉。辛湄脚步踉跄,被他拽上谢府马车,跌进车厢里。
“谢不渝,你又想做……”
不及呵斥,他欺身吻下来,又是上一次在范府吵架时那样强硬的做派。辛湄后背抵在车厢角落,伸手推他肩膀,根本不能撼动分毫。
唇被他攻开,上次残留的痛感沿着记忆袭来,藤蔓一般,狠缠着心脏,令人战栗又悲伤。辛湄浑身发软,又恨又不甘心,竭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霸道、凌厉的侵占。谢不渝发狂似的吻着她,满脑被昨夜轰然有声的大雨席卷,滔天的恨与痛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理智,一次次把他拉入深渊。
肩臂一凉,大袖披衫被扯落,胸前春色尽数袒露,辛湄双眼一闭,便欲放弃,男人却突然停下来。
车厢光影明灭,谢不渝红着眼,但见似玉凝脂,洁白无瑕,更无一丝与人欢爱过的痕迹,先是愣住,而后放开辛湄,蓄积在眼底的戾气慢慢散开。
辛湄气喘不迭,看他的反应,已然猜出缘由,霎时羞愤、讽刺齐涌而上,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啪”一声,谢不渝没躲,脸被她扇得偏去一边,被她攥在手心的那枚戒指则滚落在车厢一角。
第50章
“来见你。”
辛湄讶然,没承想他竟不躲,看着他被扇红的脸颊,张口结舌。
谢不渝偏着脸,眉睫压低,鼻梁两侧一片翳影。辛湄更感忐忑,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谢不渝动手,便在惶然时,却见这人捡起滚落在车厢角落的戒指,抓起她的手。
“你……”辛湄一颗心悬至喉咙。
谢不渝低着头,为她戴上戒指。
辛湄僵住,呆看着无名指上的双鲤鱼,百感交集,眼圈忽湿:“不是已跟我了断,这又是作甚?”
谢不渝沉声:“昨日是我态度不对,我向你道歉。”
辛湄胸脯起伏,心想突然认什么错,若不是发现她压根没有与江落梅发生关系,他岂会认错?怕是已发起狠来在车厢里要了她。
“那那一日呢?在故人来酒楼,你跟我说要了断的那一日呢?也只是因为态度不对?”
谢不渝不答,沉默良久后,启唇:“我们谈谈。”
谈谈,又是谈谈——凭什么每一次吵架后,都是他想谈便谈,想和好便和好?
辛湄委屈至极,摘了戒指扔在他身上:“晚了!”
谢不渝被她推开,待得回神,她人已冲下马车。
车外人潮来往,夜幕四垂,华灯初上,不久后,传来车夫胆怯的声音:“将军,回……回府吗?”
谢不渝一脸黯淡,捡起被辛湄扔在车厢的戒指,落寞道:“回。”
*
这一日,孔屏当然是趴在床上度过的。他平日一向聒噪好动,这厢卧床养伤,一则无人陪聊,二则无事可做,短短一日下来,切身体会了什么叫骨头炼油——难熬。
待至日暮,实是百爪挠心,用完晚膳后,孔屏再次问起谢不渝的下落:“二哥还没回来吗?”
送饭的扈从点头。孔屏忍不住又问:“他从昨日出去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倒不是。”扈从如实道,“将军昨晚上亥时三刻回来的,那会儿雷电交加,他淋了一身的雨,看起来不大好,我还说给他请大夫呢,他也没理我,今日一早便又出门了。”
孔屏神情微变,直觉不太妙,叮嘱道:“待二哥回来,请他过来一趟,便说是我……”孔屏琢磨着若是说想他,他八成会当他放屁,便改口,“有要事相商。”
扈从应下,拿上送饭的提盒走了。
孔屏辗转反侧,越发煎熬,所幸这次没撑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谢不渝竟赶在入夜时分回来了。
“二哥!”孔屏唤他,仿佛十年没见一般。
“何事?”谢不渝开门见山,走进来。
孔屏看出他心情极差,眨眨眼:“要不……你先给我擦擦药?”
谢不渝乜他一眼,自是不耐,却也没说什么,放下手里一大一小两个锦盒,拿起药瓶,为他擦药。
孔屏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锦盒,试探 :“二哥去逛街来?”
“嗯。”
“买了什么?”
“王爷的生辰礼。”
是了,八月十五是阖家团圆的中秋佳节,也是英王的生辰,多年来,他苦守西州,孤寡一人,每次过生辰都是冷冷清清的,也就是他们三人义结金兰后,他才能在中秋这天有几分人气。可惜,今年他和谢不渝被传召回京,不能陪伴在他左右,也不知中秋那天,老董他们会不会为他准备些惊喜。
“二哥真贴心,买的是什么?给我瞧瞧呗。”
谢不渝为他擦完药,用方帕揩了手,拿了大的锦盒过来。孔屏打开,见是一块做工精美、威仪摄人的赤鬼面具,啧啧称赞:“二哥就是二哥,每次送礼都这般用心,这次保准又是送在王爷心坎上!啧啧,我都能想象王爷戴上以后威震三军,吓退突厥的场景了!”
夸完,瞟向另一个小锦盒:“那一个呢?是二哥帮我为王爷选的吧?快给我看看!”
谢不渝收了大锦盒,手臂一展放回桌上,接着便冷冷盯着他,没再有其他动作。
孔屏便知猜错了,有些失落,咂咂嘴:“还以为二哥会看在我受伤的份上,帮我准备一份礼呢。”
谢不渝反问:“王爷给你的恩情也不少,要我帮你承么?”
孔屏脸色一悻,摸摸鼻梁:“那……二哥是买给谁的?给长公主的?”
谢不渝唇角一抿。
孔屏无声叹息,算是看出来了,他二哥这一身的戾气无外乎都是源于一个难解的“情”字。
“二哥,你俩还没和好呢?”孔屏问得小心翼翼。
谢不渝移开眼,目光凝在一盏烛火中,火光爆裂,他瞳仁也跟着战栗。孔屏倏地从他侧脸上看出悲伤。若是以前,被旁人问及私情,他要么回避,要么发飙,这一次,却仅仅是沉默,难得的展露了脆弱。
孔屏便壮着胆开解:“二哥,这些年的事,你是不是从来没跟长公主提起过?当初侯府罹难,被判的是满门抄斩,若非是王爷以永镇西州为代价,先帝怎么会饶你一命?你的命是王爷救下来的,如今的功名也是王爷所成就,你为他做事,既是报仇,也是报恩。长公主若是知晓这些,自然会理解你、支持你的。”
谢不渝苦笑:“她如何当上的长公主,你忘了?”
孔屏微怔,想起辛湄乃是因扶持辛桓登基而获得今日地位的,道:“那说不定她以前一直被狗皇帝骗呢?”
谢不渝一震。
“上次范相不也说了,这对母子奸诈得很,别看那狗皇帝年纪小,耍起心术来,范相都未必能占上风。再者,我还是那个看法,长公主既然都能为戚家平反,不可能放着谢家的案子不顾,这里面必有蹊跷。”孔屏振振有词,越说越有自信,手指敲打床沿,“二哥,你俩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趁早寻个机会,把话说开了罢!”
谢不渝心念潮起,眉睫一压,阴霾忽散,恢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