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只是,看着辛湄这泪痕阑珊的模样,他已然不敢再触及她的痛处。那些事,放一放也行,今夜他们能开诚布公,交心至此,他已是很满足了。
“今日你出事后,戚云瑛吵着要来探望,领着他弟弟戚吟风一块来了,如今正在庭中与孔屏玩闹。”谢不渝说着,想起一茬,“对了,孔屏与戚云瑛的事,你可知晓?”
“他们有什么事?”辛湄茫然。
谢不渝挑唇:“你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第55章
“我们以后别再分开了。”……
月在中天,满庭银辉,秋夜的风徐徐而来,吹散一阵酒香。
戚云瑛扔了酒盏,拿起一杆红缨枪奔至庭中,枪尖迎着纷然飘飞的落叶刺出,在如银夜色中划开一颗颗流星。
孔屏坐在香案旁,咬下一口月饼,但见庭中人红衣飞飏,银枪闪烁,不过是方寸之间,便将一杆红缨枪舞得出神入化,犹似蛟龙出海,枪仙临世。他一时竟看痴了,腮帮内含着半块月饼,久久不动。
“当年就是凭借这一套‘奔月枪法’,阿姐俘获了不少郎君的春心,那位自恃才名、眼高于顶的沈家公子也没能幸免。”戚吟风坐在一旁,满眼骄傲。
孔屏却是一怔:“你阿姐她……有心上人了?”
“以前的心上人,两年前就不在一块了。那人家里不同意阿姐这样的女将入门,为他选了一位温柔贤淑、勤于持家的妻子。”戚吟风遗憾道。
孔屏闷声:“那她后来还有心上人么?”
“谈不上吧,相好的有过几个,都是露水情缘罢了。”
孔屏一时心梗,嚼开嘴里的月饼,只觉味同嚼蜡。
“孔校尉呢?”戚吟风看过来,“你看着跟我阿姐差不多大,可成家了?”
“没有。我孔屏志在安邦定国,突厥不灭,成什么家?”
“那可有心仪之人?”
孔屏越听越烦,瞪他一眼:“你个臭小孩问这么多做甚?你几岁?你有心上人了?”
戚吟风张口结舌。
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原是谢不渝带着辛湄来了。
坐在香案旁的两人起身见礼,孔屏瞥见谢不渝与辛湄十指相扣的手,心头莫名往外冒酸气。
“殿下,谢将军。”戚吟风规矩行完礼,担忧的目光望向辛湄。辛湄道:“我没事,坐下罢。”
香案上燃着香烛,摆放有瓜果茶酒,旁侧则是一溜梨花木圈椅。辛湄挨着谢不渝入座,看一看在前方舞枪的戚云瑛,又瞄一瞄在香案另一侧闷头啃月饼的孔屏,委实看不出什么来,便问:“他俩有什么事?”
谢不渝牵着她,头歪过来,嘴唇贴着她耳朵:“你为戚云瑛庆功那日,孔屏在席间陪她宴饮,醉后又被她领去藏春阁吃花酒。两人酒后乱性,睡在一块了。”
辛湄瞠目,戚云瑛爱喝花酒,这一点她是知晓的。两年前,她被心上人抛弃,内心大恸,嘴上不说什么,私底下却开始喝起花酒,仿佛在报复那负心汉似的,身旁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原本,接纳新欢很正常,可是她的做派一看就不是发自内心,更像是赌气。更何况,烟花巷陌之地鱼龙混杂,辛湄也是为她考虑,是以三令五申,严禁她出入秦楼楚馆。
不曾想,这次为她庆功,她非但触犯禁令,还叫上孔屏,跟他眠花宿柳,一度春风。辛湄又气又惊,皱眉:“那,他俩眼下是什么情况?”
“戚云瑛说,酒后乱性而已,做不得数。都是成年之人,一晌贪欢的确不算什么,只是孔屏是个童子身,白活二十多年,也没喜欢过哪个姑娘,事后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辛湄明白了,谢不渝这是来帮孔屏讨公道的呢。
“孔校尉……对云瑛有意思吗?”
谢不渝沉吟少顷,不答反问:“你瞧着呢?”
辛湄便又朝孔屏瞄去一眼,但见这人啃着月饼,心不在焉的,却又不时往庭院中央舞枪的戚云瑛看,看她目光痴中含怨,活似被人抛弃的鳏夫一般。
辛湄看出来了,孔屏对戚吟风或许谈不上多倾心,但是被她“夺”走童子身一事,他心里过不去。
“我看孔校尉对云瑛并没有什么想法,那件事想来就是个意外,他一介男儿,又不吃亏,过几日便好了。”毕竟是自家的人,辛湄再是生气,也要偏帮几分,便假装看不出内情,搪塞道。
谢不渝失笑:“长公主可真是护短啊。”
“谢大将军不也一样?”
否则,何必非要借这个时机提出来,他可不是会对旁人的风月事迹感兴趣的人,这厢来拐弯抹角,不过是想替孔屏讨要个说法罢了。
“是。”谢不渝承认,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一介男儿,又不吃亏’这句话有待商榷。”
辛湄听他像含沙射影,耸眉:“我让你吃亏了?”
谢不渝但笑不语。
辛湄看他勾着唇角,侧脸鼻梁高挺,长睫底下的眼眸蓄满盈盈月光,眉尾的疤痕都柔和了许多,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桀骜潇洒的谢小侯爷。
辛湄心头一动,不想叫他太得意,闷声嘟囔:“一次便能解完的毒,非解三五次,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谢不渝笑声闷在胸腔内,伸手从香案上摆放着的三彩刻花高足盘中拿来一块月饼:“自然是你亏了。来,谢某请长公主吃一块月饼,聊以致歉。”
辛湄不动,谢不渝便喂去她嘴边,她启唇咬下一口,外皮酥软,内馅香脆,是她爱吃的五仁月饼。
谢不渝跟着咬了一口,两人共吃一块月饼,暧昧不言而喻。
辛湄乜他:“你不是爱吃豆沙馅的?”
“中秋分食一块月饼,是缺月再圆,团聚之意。”谢不渝一本正经。
辛湄似信非信:“那你究竟是请我吃,还是分我吃?”
谢不渝笑,又拿来一块月饼,这次是豆沙馅的。他递给她:“那就盼长公主垂怜,礼尚往来,喂谢某一次吧。”
辛湄拿他没办法,接过月饼,喂给他一口,再自己咬了一口。豆沙馅月饼香甜松软,入口即化,这次竟然是甜而不腻。
“铮”一声,银枪划破月色,停在虚空中,枪尖穿着三片枯叶,夜风一吹,四下散落,犹似蝴蝶飞入月夜深处。
戚吟风率先叫好,在长姐戚云瑛跟前,他向来最是捧场。
戚云瑛踌躇满志,收起红缨枪走下来,目光瞄准在香案另一侧埋头吃月饼的人:“孔校尉,如何?”
孔屏腮帮微顿,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戚大将军耍枪,自是直搅风云,勇猛无双。”
戚云瑛眉头微挑,听他竟化用“花枪搅弄风云”这句话来回敬她,似夸实讽,颇含怨气,不由笑笑:“听说孔校尉拳法了得,露一手试试?”
孔屏差点被噎住:“孔某一个小小校尉,不敢在两位大将跟前班门弄斧。”
“小吗?”戚云瑛握着红缨枪,仰头望夜空,佯作回忆状,“可我记得孔校尉有的时候……也很大嘛。”
孔屏似乎听明白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戚吟风不知内情,生怕两人吵起来,赶紧来解围。
三人兀自聊个不休,香案另一侧,谢不渝询问辛湄:“想看我舞剑吗?”
辛湄被他带来赏月,心情虽然好了不少,但积压在内心的惊痛、怨愤并没彻底消散。她知道谢不渝是想尽量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开心,可是这问话的方式不免太臭美。
辛湄道:“你想舞就舞呗,问我做甚?”
谢不渝便道:“哦,我不想舞。”
辛湄腹诽真是骄矜,这才和好多久,以前那些臭毛病全冒出来了。
“今夜花好月圆,美景醉人,谢大将军的剑法又甚是华美飘逸,不舞一次,可惜了。”
“行吧。”谢不渝转头吩咐孔屏取佩剑来,旋即又提醒辛湄,“不过舞剑以前,有样东西想劳烦长公主保管一下。”
“什么东西?”辛湄奇怪。
谢不渝伸手往怀里一掏,取来一个小锦盒,辛湄认出是先前他从琼珍阁内取来的那一个。
谢不渝打开锦盒,取了戒指,拉起她的手替她戴上。
“保管好,这次别再丢了。”谢不渝道。
辛湄眼圈一涩,见他取了另一枚,准备自行戴上,伸手抢过来,抓起他的手,郑重地为他戴在大拇指上。
谢不渝笑,眸底似华彩流转,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大手小手交握一处,两枚双鱼戏莲金镶猫睛石戒指相依相偎,恩爱无间。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谢不渝喃喃,“小七,我们以后别再分开了。”
辛湄泪盈于睫,朝他一笑:“嗯。”
孔屏取来佩剑,提臂一振,宝剑飞出,穿过茫茫月色,流泻满庭寒光。谢不渝提气跃至半空接住剑柄,继而醉倒一般往庭院中央一倾一旋,剑风过处,枯叶齐飞,恰似满春蝴蝶破茧而出。
辛湄尽收眼底,嫣然一笑。
第56章
“可是朕根本就不是她的弟……
九州同月,然不同悲欢。
又是“哐哐”一阵狂摔猛砸,文德殿内如同被贼寇侵略过,各类珍贵摆件砸碎满地,一派狼藉。
梁婕妤跪倒在大殿中央,掌心底下摁着破裂的青花云龙纹盏瓷片,鲜血汩汩而流。她发髻凌乱,左脸颊残留被掌掴后的红痕,嘴唇干裂,面若死灰。
辛桓似乎累了,疲惫地坐在龙椅上,然而望下来的目光依旧锐利,寸寸似刀,恨不能凌迟下方的人:“说,究竟是谁给你的狗胆,让你敢在朕和皇姐的茶水中下如此剧毒?!”
梁婕妤目光空茫,乖顺道:“回禀陛下,妾身乃奉太后懿旨,在文睿长公主茶中下毒。”
“你还敢狡辩!”辛桓怫然大怒,抓起御案上最后一件瓷器砸下来。那是一块定窑云纹笔山,半块巴掌大小,梁婕妤没躲,额头被砸得一声脆响,瓷器破开,血迹从她额角流淌下来,划过红肿的脸颊,残酷狰狞。
殿中宫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全恭也快看不下去,小声进言:“陛下,万万息怒,若是为这件事情气伤了身子,可不值当!”
辛桓胸膛起伏,竭力忍下怒火,咬牙道:“太后是朕的母亲,如何会让你用合欢散这等下作的毒物祸害朕与皇姐?你若再不说出实话,休怪朕罔顾昔日夫妻一场的情分,即刻将你正法!”
梁婕妤听得“昔日夫妻一场”,空洞的双眸微动,旋即笑起来,笑声痴痴惘惘,透尽悲凉之意。
“陛下英明,太后要妾身下在文睿长公主茶水里的的确不是合欢散,而是杀人剧毒鹤顶红。只是,妾身知道文睿长公主在陛下心里重若泰山,她若死了,陛下必然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妾身不忍看陛下痛失所爱,是以将杀人毒药换成了合欢媚药,以助陛下与长公主共赴巫山,得偿所愿。”
话声甫毕,大殿内如同惊雷滚落,愈发鸦雀无声,全恭悚然:“梁婕妤,你在胡说什么?!”
辛桓坐在龙椅上,脸色亦是一霎大变,瞳仁剧震不已,万般错愕地瞪着跪在底下的人,森然道:“谁告诉你的?”
梁婕妤笑容淡淡,不发一语。
辛桓暴喝:“朕问你,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梁婕妤收起笑容,双目仰视过来,空洞的眸中一点点填满悲恨,“你我大婚那一晚,周公礼后,你抱着我唤着‘阿姐,阿姐’……多么温柔,多么眷恋,多么痴情……莫非都忘了?”
辛桓心口阵阵发寒,他就知道醉后与女人行房会出事,那一次是帝后大婚,他喝了酒 ,也逃不得,醒后依稀记得喊错了人,但又不敢多问。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与后宫任何一名妃嫔同枕共眠,每一次皆是完事后,便匆匆吩咐内侍把人送走……谁承想,他千防万防,却竟是栽在了最初的那一遭。
“好,很好。”辛桓咬牙切齿,目眦充斥愤恨,“梁芷儿,你真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