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次日,辛湄进宫,求见辛桓,得知人在御花园内的千鲤池,有些意外,待赶去一看,竟见池塘前人影簇拥,语笑喧阗,辛桓搂着一妙曼女郎的腰,与其依偎在一处喂鱼,瞧着好不恩爱。
“殿下,那是刚晋封的淑妃娘娘,光禄少卿秦大人家的小女儿。”小内侍介绍道。
“何时晋封的?”
“昨日。”
辛湄点头,难怪平仪没有来信儿,只是,秦家女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从来无人问津,怎么突然就受宠了?
辛湄走上前,辛桓听得内侍禀告,侧首看过来,搂在秦淑妃腰后的手并不松开,淡淡一笑:“皇姐来了。”
“参见陛下。”辛湄行礼。
辛桓搂着美人介绍:“这是秦淑妃。”
——淑妃。
辛湄在心里琢磨这个封号,想起已故的母亲,满怀冷讽,唇角却是弯起来,美目含笑:“好生标志的美人。”
辛桓眼底的那一点淡笑慢慢冷凝。
辛湄注视他怀里的美人:“本宫今日来,是为一事与陛下相商,叨扰之处,还望淑妃莫怪。”
秦淑妃听出逐客之意,有些委屈,眼巴巴看向辛桓。
辛桓仍是笑着,眼里却已没有辛湄,装满撒娇的美人:“淑妃不是外人,皇姐有话,但说无妨。”
秦淑妃餍足一笑,奉上手心,凝雪似的掌肉里躺着颗颗饱满的鱼食。辛桓拈来抛入池中,千鲤争食,红尾飞曳,层层水波渐次荡开。秦淑妃倚在他怀里,娇笑不迭。
辛湄默了默,开口:“听说,王叔就要入京了?”
“陛下,您瞧瞧那一条,好生大的鱼尾,若是妾身对着它许愿,是否会更灵验些?”
“自然,爱妃试试?”
欢笑声声声缠绵,周遭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辛湄深吸一气,再次开口:“陛下?”
辛桓并不回头:“朕在听,皇姐说便是了。”
辛湄压着上涌的脾气,道:“王叔此次回京,意义非常,适逢攀月楼竣工,不若就在楼中为王叔办一场盛宴,一则为阁楼揭彩,二则为王叔接风。陛下以为如何?”
池边又是一阵欢声笑语,良久,才传来辛桓漫不经意的声音:“攀月楼是为冬猎而建,揭彩一事,自然也要放在冬猎下榻行宫以后。”
“眼下已过立冬,待王叔回来,想必也正是冬至前几日。他在永安城内并无住所,届时直接下榻行宫,岂不是更方便?”
“王叔回京,朕要在景福殿设宴款待。”
辛湄一再被拒,抿住嘴唇。
“皇姐还有旁的事吗?”辛桓勾着秦淑妃的手指,满心满眼皆是怀里美人。
“没有了。”辛湄漠声。
“陛下,又来了一条大尾红鲤,您也许一个愿罢!”
“好。”
“陛下许的是什么愿?”
“愿……爱妃与朕长长久久,相伴白头。”
千鲤池前语笑喧阗,辛桓搂着秦淑妃,相偎调情。辛湄敛起视线,咽下梗在喉咙里的一口郁气,欠身一礼后,踅身离开。
全恭用余光送了一程,踱至辛桓身侧,压低声音:“陛下,长公主走了。”
辛桓唇角勾着,不置一词,浑不在意的模样。
全恭满腹疑
窦,要搁以往,辛桓日日盼着辛湄来,一旦见着,必是千方百计多留人片刻,哪里会像今日这样冷漠?
“陛下,陛下?”秦淑妃痴说半晌,见他不应,又开始撒娇。
辛桓敛神,笑笑地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
辛湄回府后,发了一通脾气,一众侍女战战兢兢,不明所以。
果儿奉来热茶,壮着胆劝:“殿下,莫要为这人生气伤心,不值当!”
辛湄耿耿于怀的并不是辛桓与秦淑妃卿卿我我,是以谈不上伤心,只是气恨这人前后态度大变,仗着身在人君之位,便拿权势压人,莫名其妙甩人脸色。
不过是个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之徒,凭什么这样嚣张?
辛湄义愤填膺,愈发坚定要夺位的决心。
次日,平仪长公主一早便来了,开口便是秦家小女突然从婕妤被册封为淑妃一事。
“听说是那天夜里圣上喝醉了,也不知是发什么疯,在文德殿里大吼大砸,全恭都没敢近身,倒是那秦淑妃胆大,借着为圣上送解酒汤的由头进了大殿,后来便一直没出来。次日一早,圣上大加赏赐,往后几日,便一直跟她腻在一块,几乎形影不离。这不,才半个多月,便下旨册封她为淑妃了!”
辛湄内心漠然,道:“太后那边没意见?”
“太后管什么?”平仪握着热腾腾的莲瓣盏,眉飞色舞,“自从梁婕妤那件事发生后,圣上一直没踏进后宫半步,太后急着要子嗣,怕是巴不得多一些像秦淑妃这样的人呢。”
辛湄冷哂,问及另一事:“宫里要在景福殿为王叔设宴?”
平仪点头:“说是接风洗尘,顺便给王叔相亲。”
“都有哪些贵女入选?”
虽然名义上是英王自行择婚,但是皇家婚姻,从来都是由宫里先筛一遍,再送入围的十来位给藩王相看。
平仪抿了口茶,尴尬一笑:“王叔的事迹,全天下有谁不知?且不说他容颜被毁,长年要戴着面具生活,单论年纪,便足够做人爹爹了。这样的男人,再是有权有势,又有几家贵女愿意嫁?”
辛湄不以为然:“总不能一个备选人都没有。”
平仪放下莲瓣盏,道:“听说,目前唯有一人愿意在接风宴上与王叔见面。”
“谁?”
“尚食局主事,温敏如。”
辛湄怔忪,旋即了然一笑。
平仪走后,辛湄坐在花园里发呆。
辛桓下旨传召英王入京,设下鸿门宴,所欲为何,朝臣们大概都心知肚明,是以不愿意让自家的女儿掺和进来,为上位者的博弈献祭。
唯有温敏如不一样,她不是被家人送入局中的牺牲品,她本是局中人。
确切来说,是设局之人。
所以,她先前所猜其实并没有错,就算一开始不是,如今也是了。
辛湄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温敏如的情形,那是很多年前了,大概是七年前,又或者八年前?总之,太子仍在人世,是那个天赐皇命、万人景仰的储君。有一天,谢不渝假借太子的由头领她出宫逛庙会,在人潮汹涌的集市上,指着一名紫衣女郎说:“你的准嫂嫂,温家嫡长女。”
温敏如看过来,向她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不嗔不喜,似菩萨低眉。
辛湄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一瞬,她内心异样地不安,充斥着一种类似自卑的情绪。
那种自卑,不仅仅源于身世、处境,更源自于温敏如本人。
她有一双与太子酷似的眼睛,并非是形状的相似,而是看人的眼神。
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孤高,淡漠,犀利,悲悯,一眼洞穿人心。
辛湄想,那时候,她大概跟太子一样,也是打心底里瞧不上她的。他们都看得穿她想要利用谢不渝摆脱命运的私心,都并不认同谢不渝的选择,是以每次看向她时,那淡淡的目光里都饱含着难以言尽之意。
谢不渝看不懂,但是她看懂了。所以,那两年,无论私底下有过多少次相处,她从来不敢视温敏如为友人。
她想,她不配。
后来,时局大变,太子自缢,温家罹难,她凭借辛桓之力,将被流放至夜郎的温家捞回来,后又助她入宫成为女官。
那时候,她才敢想,或许她们可以试着成为知己。
天命无常,世事沧桑,她们都是从那一场浩劫里幸存下来的故人,身不由己,痛失所爱,没有理由不砥砺相行。于是,她们开始来往,一起喝酒,一起倾吐心事,沉湎往昔,也畅谈来日。
她以为,这样便算是知己了。
可是,温敏如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查太子一案的?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辛桓,决心与她分席?
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细细回首,她只能确认,在温敏如心里,她或许是恩人,是故人,是跋涉在永安城里的同行者,但决然不会是知己。
风声萧萧,满园花木凋敝,辛湄抬目眺望远天,但见天幕高而阔,空空荡荡,一只失群的断雁也无。
*
十一月初九,英王入京,辛桓设宴于景福殿为其接风洗尘。
辛湄披上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累珠披风走出府门,便欲登车,忽见石墩前默默候着一人,头戴幞头,一袭浅绯色山水纹圆领襕衫勾勒出颀长身形,严风一吹,衣袍贴紧身躯,从侧方看过去,竟是薄薄一片。
“杵在这儿作甚?”辛湄忍不住问。
江落梅伸出冻红的手,规矩一礼后,道:“殿下,让微臣陪你罢。”
辛湄眉尖微动,失笑:“怕我有危险?”
江落梅点头。
“既然知道有危险,何故又要去?今日的宴会设在景福殿,不是攀月楼,你以为你陪着我,便能改变什么吗?”
想是被怼惯了,江落梅眉目不动:“纵使不能改变什么,微臣也想陪伴在殿下左右。”
“听起来,像是要为我殉情。”辛湄清凌目光掠过来,含着几分训斥,“不吉利。”
江落梅俊脸涨红,羞赧中透有一分孤勇。
辛湄知晓这人也就是瞧着谦谦有礼,实则是个牛脾气,劝是劝不动的,也懒得劝,无奈道:“上来罢。”
马车驶向皇城,牖外是瑟瑟起伏的风声,辛湄拨弄着怀里的紫金浮雕手炉,道:“知道英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略有耳闻。”
“说说。”
“勇冠三军,杀伐果决,数十年来戍守西州,丹心不改。英王乃是大夏的战神。”
“是让你说说他,不是褒赞他。”辛湄瞄过来,问得很诚恳,“难道你不怕他?”
江落梅心里意会,轻声道:“殿下怕?”
辛湄喉头微动,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