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英王照旧扣住她,稍稍用力,辛湄跌进他怀里。
车身震动,幅度并不大,但在阒无人声的雪夜里,足够引人注目。
戚吟风等人候在外面,下意识撤开视线,与那黑衣扈从一前一后,各自盯着长街两头。
车厢内,辛湄被扣着双手,坐在英王大腿上,听得耳畔落下来一句:
“认出来了?”
辛湄瞳仁震颤,这一次,刻入骨髓一般的熟悉席卷全身,再不会认错,她难以置信地盯紧“英王”:“为何是你?!”
“为何不是我?”
男人答得散漫,话声里残留着几分愠恼,辛湄却已无暇顾及那恼意的来源,只是震愕:“王叔呢?他为何没有来?他不敢来?不想?还是不能?”
一刹间,无数猜想掠过心头,辛湄越是深究,越是愕然:“又或者,所谓英王,根本就是……”
“他不必来。”
男人打断她越来越不切实际的猜测。
辛湄气愤:“这天下是他要争,他不来,反叫你假扮成他深入虎穴,算什么本事?!”
“能让我为他深入虎穴,便是他的本事。”
“你——”
辛湄气结,并感委屈,若非是为他的安危着想,谁稀罕为这一桩事生气?
“你可知,他今夜设宴,十有八九是想杀你?”
“知道。”男人语气平静,“但他不会,因为他不能确定我就是英王。”
辛湄郁气不消:“那下一次呢?冬猎呢?你以英王之名入京,所率不过百余亲卫,如今被困城中,犹若瓮中之鳖,他想杀你,何其容易!”
“那不是更好?”男人眼底无波无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我与他相杀,精疲力竭,血战而亡后,你便可趁乱杀出,得偿所愿了。”
辛湄瞪大瞳眸,震怒、心酸齐涌胸口,忍不住喝叱:“谢六郎,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心狠之人吗?!”
谢不渝沉默,那不声不响的态度,便等同于默认。
辛湄挣开他,负气离开,被他抓住手臂,拉回怀里,以平淡而又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既然认出来了,还是谈谈的好。”
辛湄心说谁想要认出你来,谁又要跟你谈,满怀不忿:“你既已决心回来与我相争,又有什么可谈的?”
倘若来的是英王,她下手时,大可无所顾忌,便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做一个坐收其利的渔翁。可是,他来了,明知她要杀上皇位,仍来相斗,这不是成心要彼此彻底决裂,杀个你死我活吗?
“杀他前,我不与你争。”谢不渝开口,态度很郑重,不是诓人。
三方逐鹿,风云万变,坐山观虎斗是一种方式,歃血为盟,并肩杀敌,亦是一种取胜之道。况且,辛桓如今高居帝位,手底下是数万禁军,相较前者,他们联手杀贼的胜算明显更大。
辛湄冷静下来,狐疑:“杀他以后呢?”
谢不渝并不回避,答:“你我各凭手段。”
辛湄抿唇,有些气他仍是要争,然转念想想,于他而言,她何尝不也是自私自利,令人生气?
谢不渝看出
她态度有所松动,浓睫一垂,兼有面具遮挡,眸色藏得更深,问道:“今夜在偏殿发生之事,先前可有?”
辛湄不知他何故提及这一茬,想起那人便冒火:“没有。”
“他知晓你谎称忘记合欢散一事了?”
辛湄讶异于他的敏锐。
谢不渝道:“今夜在席上,他搂着旁的女人亲热,不过是做给你看的。既然想让你吃味,他便不会再装了。”
辛湄心想,果然还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先前辛桓在千鲤池那儿搂着秦淑妃,各种膈应、冷落她,她光顾着咬牙,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念头一转,辛湄忽又心发紧,席上热闹得很,他们仨是挨得最近的,谢不渝既然能把辛桓搂秦淑妃看得一清二楚,那她跟江落梅……
天杀的,要知道他是英王,她岂有心思抱着醉倒的江落梅走神?
便在局促时,却听得耳畔传来严肃的声音,谈的并非私情,而是夺位局势:“今夜以后,他也会开始提防你,像防我一样。”
辛湄醒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不渝提这一茬,是在承接前头的话题,说服她合作。
可是,合作以后呢?
如他所言,各凭本事,怎样的本事?
届时杀起来,两厢眼红,不也一样要分崩离析?
看出辛湄踯躅难决,谢不渝道:“有顾虑?”
“我承诺过,即便是我赢,我也不会伤你。”辛湄静静地看着他。
谢不渝反问:“难道你以为,若是我赢了,我会伤你?”
辛湄道:“但你说过,夺位之争,非生即死。倘若来的人不是你,你我之间,自然可以互相周全。可是,偏偏是你来了。”
“不重要。”谢不渝的态度不起一丝波澜,“即便是我来了,我承诺的每一个字,也都会作数。”
辛湄眉心微蹙,总感觉什么地方奇怪,不及深究,谢不渝抬起手,为她扶正了那支先前没资格触碰的步摇。
这一次,辛湄当然没再躲,眸底也无任何警惕。四目相视,车内气氛松缓下来。
“以后尽量别再私下见他。”谢不渝叮嘱,语气里有忍耐的愠怒,以及一分涌动的酸臭,“还有,江落梅不是我,别再对着那张脸走神。”
辛湄被戳中隐秘心思,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否则,她拿什么来解释抱着江落梅走神?
良久,辛湄闷声:“那,你倒是让我看看原该令我走神的那张脸啊。”
谢不渝唇线微扯,抓起她的手,放在耳后,让她来揭。
辛湄揭走面具,埋藏在狰狞鬼面底下的五官慢慢映在光线里,锋利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而有型的唇,棱角分明的脸庞……
辛湄看在眼里,并非第一次看,却是第一次这样专心。
不过是阔别一个多月,两厢再见,竟比当初在存义山重逢更令人悸动,满腔又酸又暖,涨满相思之情。
辛湄伸手抚上他眉尾的那一截疤痕,鬼使神差,心一软,道:“我答应你,先与你联手,杀了他。”
谢不渝并不惊讶,似乎在意料之中,只是道:“你先前说,会很想我?”
“嗯。”
“便是这么想的?”
谢不渝微微歪头,明亮眸光从根根纤长的睫毛底下渗漏下来,仿佛天上泄下来的天河。
辛湄腹诽骄矜,知晓他的意思,肩颈微拱,涌入那天河里,吻上他。
谢不渝睫毛微颤,却不阖眼,低低看下来,伸手扶起她后脑勺,打开唇瓣让她进去。缠了片刻,他上身往前倾,回吻她,这才慢慢合上眼眸。
大雪扑窗,簌簌不歇,车外传来戚吟风的声音:“殿下,夜巡的金吾卫快过来了。”
少顷,车厢内响起谢不渝的吩咐,叫车夫“先走”。
金吾卫是辛桓的人,若是看见他们同车,必要上报。
停驻在大街上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复而启程,及至拐角,确认不在金吾卫巡视范围内,辛湄返回长公主府上的马车内。
须臾,车声复起,两辆车各自朝不同方向驶去。
飞雪茫茫,一层层覆盖这一夜的痕迹。
第75章
“杀!”
元昌二年,冬至。
天色熹微,辛桓从软香似梦的美人怀抱里醒来,睁开眼后,见得枕边美人的娇憨的睡颜,从梦里残存下来的几分痴念消散。
宫女候在外间,听得龙床上的动静,低眉躬身进来服侍。辛桓下床,胳膊被美人的一双藕臂抱住:“陛下,臣妾真心想跟您一块参加冬猎,就算看不成您狩猎的风姿,待在行宫里陪伴您也是好的呀。”
秦淑妃初醒,身软,嗓音也软。辛桓若是夜里听得,必是要笑一笑、亲一亲她的,然此刻他眉都不动,拿开她的手:“朕说过了,猎场危险。”
秦淑妃抱着被褥坐在床上,看他走下龙床,撇嘴嘟囔:“既然危险,那文睿长公主又去得。”
辛桓伸开手臂,让宫女前来为他穿衣,对于身后传来的抱怨,无动于衷。
秦淑妃一下更委屈,思及他这一去,便要与他夜夜痴喊的“阿姐”朝夕相伴,一颗心简直要拧出酸水来。
宫女为辛桓佩戴玉环,被秦淑妃劈手一夺,扔来一记刀眼驱赶离开。
秦淑妃为辛桓戴上玉环,葱根似的手指在那蹀躞带上勾了勾,顺着腰腹往上滑,眼圈一红,嗔道:“陛下莫非是想到了让她承欢的法子,所以不要臣妾了?”
辛桓捏起她下巴,凤目望下来,试图从眼底这张娇美的脸庞上看出些许令他心动之处,道:“怎会?”
秦淑妃嘟嘴,心里仍是不忿,然又不敢再造次,撒娇道:“那陛下多久回来?”
“很快。”辛桓道,“母后也在宫内,爱妃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多陪母后聊聊天。”
秦淑妃应下,目送他离开后,琢磨起“很快”这一答复,尽管猜不透内情,但也足够消弭她内心的一半郁气了。
*
今日日头明亮,覆盖皇城多日的积雪彻底消融,辛桓前往太坤宫,向太后拜别。
太后天没亮便起了,因知晓这一日究竟会发生什么,几乎是半宿没睡。见得辛桓前来请安,她倚坐在广寒木七屏围榻椅上,手里盘着一串佛珠,奚落道:“看吧,当初非要心软,几次三番为她跟我大吵大闹,如今呢?护人不成,反被人当成仇雠,视为贼寇。今次这一场冬猎,也不知要被她算计成什么样……”
辛桓面色无波,道:“行宫内已有部署,母后为朕看好皇城便是。”
太后轻哼,这一桩差事,自然用不着他说,为坐上如今的位置,她痛失挚爱,呕心沥血,便是碎首糜躯,也决然不允许有人从她手里夺走这一切。
“听说,范慈云被你留下来了?”
“对。”辛桓淡声,“二十多年前,此人与英王一并修行于闻鹿书院,私下或有交情,为防万一,还是放在母后眼皮底下,由您看着的好。”
太后冷哂:“一个公主,一个藩王,这辛家的人,可真是不叫人省心!”
辛桓眼皮微动,被这声“辛家的人”刺得不悦,他这一生,注定要与“假冒龙嗣”捆绑在一起,便是坐上龙椅,也逃不开觍颜苟活,不见天日的宿命……可是,当初若非是她私通故人,他当是名正言顺的
辛家人呀。
太后不知辛桓内心所慨,盘着佛珠,叮嘱道:“桓儿,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为人君者,最忌痴心。这一次,乃是关乎你我生死存亡的一场较量,你可万万不能再分心了!”
“是,儿臣明白。”
辛桓应下,拱手一礼后,走出太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