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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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文睿长公主府外车队俨然,明晃晃的日头晒着随风招展的华盖,辛湄披着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披风走出前庭,听得戚吟风汇报:“殿下,今次冬猎,杨度伴驾同行,林彦和、范慈云留守皇城。”
辛湄步履微顿,究问:“范相公是请缨留下,还是被安排的?”
“三位宰相中,留守皇城的名单是昨夜才确定下来的,想来应是上头的安排,而非范相公请缨。”
辛湄了然,圣上驾幸行宫,皇城内至少要留下一名宰相处理政务,辛桓一次留下两人,并且是拖延至昨夜才公布名单,想来是已觉察出范慈云身份有异,欲扣下其人,防止他与“英王”勾结作乱了。
“伴驾同行的金吾卫有多少?”辛湄复问。
“八千精骑,全由大统领周靖之率领。”
“守城的呢?”
“一万二千人,分别驻守在宣德、拱宸、东华、西华四门,统领是各监门校尉,调派的虎符在太后手上。”
辛湄眉心微动,原以为辛桓会把虎符交在中书令林彦和手里,没承想竟是全权交予太后。看来,林彦和贵为三相之一,但并非他们的心腹大臣,对于他们的窃国劣行,八成是不知情的。
如此一来,待公开辛桓假冒皇嗣,夺权篡位一事后,她便可多几分胜算了。
“你阿姐那边如何?”
“殿下放心,一切就绪。”
辛湄点头:“出发罢。”
戚吟风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车队从文睿长公主府外驶出,辛湄坐在宽敞阔气的车厢里,余光瞄过旁侧的男人,欲言又止。
江落梅侍坐左下首,因是伴驾出行,又要参与攀月楼的揭彩仪式,便是一袭官袍在身,浅绯色的襕衫衬着素白的脸,乌黑眉睫敛着,瞧起来,竟比平日多了一分孤冷气质。
辛湄先开口,提及为英王设接风宴那天的事:“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些意外,我走得匆忙,没顾得上你,后来是宫人送你回府的?”
江落梅一怔,眸光从长睫底下射过来,道:“什么意外?是殿下发生了意外?”
辛湄抿唇,没想到他率先反应的竟是这个,本想遮掩过去,念头一转,反正都要一决生死了,揭一揭那人的劣行,或许更能壮士气,振杀心。
“筵席散后,我前去寻你,结果被一名内侍诓去了偏殿,差一点被辛桓行不轨之举。”
江落梅果然震愕,眼眶几乎一瞬发红,闪过愠意。
“他知晓我并非是他胞姐,类似之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辛湄口吻越是平淡,江落梅越是胆战心悸,胸膛一阵起伏,道:“后来呢?”
“后来,我大声呼喊‘有刺客’,王叔听见以后,前来解围,他没拿我怎样。”
江落梅放在膝上的双拳攥紧,悔恨道:“都怪微臣饮酒失态,连累了殿下!”
“不干你的事,他如今高坐龙椅,手握皇权,想要对我不轨,有的是法子。”辛湄摩挲着怀里的紫金浮雕手炉,指腹压在鸾凤浮雕纹上,“世上万物,强者为尊,想要不受制于人,唯有登九五,执玉玺,掌乾坤。所以这一次,我们必须赢,不能输!”
江落梅胸腔震动,目光坚毅:“殿下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隅中,车队驶出永安城,沿着逶迤官道赶往西郊行宫。今日乃是圣上出城,声势浩大,又兼有英王、文睿长公主以及随行朝官的车驾,官道上骖騑绵延,旌旗蔽空。
辛湄开窗透气,隔着熙熙人影,辨认出前方不远处正是“英王”的车驾,想了想,提醒道:“稍后在王叔面前,你莫要失礼。”
江落梅应是。
辛湄看他面庞平静,显然没听出她话里的要义,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不要与我有亲密的举动,更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喝醉以后倒进我怀里。”
江落梅一怔,面颊涨红,先是羞赧,后是心酸,再次应一声“是”。相较前一声,这一声又沉又闷。
辛湄假装没听懂。
毕竟是冬日,太阳再暖,风也是冷的。辛湄伸手关上车牖,听得耳旁飘来一句:“殿下是怕英王误会,转头向谢将军告状吗?”
辛湄心说哪里还用得着人家告状,无奈看他一眼,道:“对。”
江落梅眉睫一垂,良久道:“微臣今夜不会饮酒。”
“即便不饮酒,平日交往时……”
“微臣与殿下交往,从无逾矩之行。”江落梅打断。
辛湄看出他有些生气了,岔开话题,唤果儿奉来一个红木嵌螺钿六角提盒,一屉屉打开,露出里头形状各异、香气扑鼻的糕点果饯。
辛湄伸手一指:“永安城第一酒楼故人来送来的糕点,样样皆是新品,尝尝。”
江落梅胸膛微伏,脸上郁气稍霁,但是没动。
“要我喂你?”辛湄语气冷下来。
江落梅喉结一动,伸出手指,拈起一块牛乳糕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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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大部队抵达行宫,车队游龙一样沿着山势从上往下盘旋,数不清的旌旗华盖在朔风里猎猎有声。
冬日昼短,山外夕阳已有消褪迹象,半座苍山遁入夜幕,灰扑扑的,沿山而建的楼宇随之失去光芒。
众人进入行宫后,先后下车,辛湄扶着果儿的手走下车凳,抬眸时,正巧看见斜前方“英王”下车。
“英王”高大,头束紫金冠,穿一袭华贵黑袍,更如鹤立鸡群,想要用目光搜寻他很容易。可惜,天光渐渐黯下来,兼以面具遮挡,辛湄并不能看清他的眼神。
两人视线相对,仅一眼,后者移开。
辛湄心思微动,瞥向一旁的江落梅,以为“英王”移走视线是因为他,却见他袖手而立,举目眺着西山的最后一抹余晖,神态冷淡,那架势仿佛在说“我没有逾矩,与我无关”。
辛湄:“……”
辛桓派来内侍传话,询问辛湄是否要先下榻住处休整,辛湄表示不必,于是众人先行赶往攀月楼,举办揭彩仪式。
阁楼建在山顶,背靠断崖,楼前是一片平地,砌有假山花圃,一步一景,风光巧致。众人齐聚楼前,候在辛桓身后,待其揭下红绸,刻有“攀月楼”三颗遒劲大字的漆金牌匾出现在冥冥薄暮里,齐声喝彩,仰头观赏楼身,溢美之词此起彼伏。
辛桓淡淡牵一牵唇,夸道:“不愧是江相公的手笔,楼高百尺,可攀星月,甚是气派。”
江落梅走出一步,拱手:“陛下谬赞,此楼能够建成,乃是工部上下所有同僚的功劳。”
辛桓扬手行赏,道:“今日冬至,夜宴便在楼内举办,诸位爱卿随朕一并入楼参观罢。”
众人喜笑颜开,迭声应下。辛桓看向旁侧一语不发的“英王”。
黑衣扈从拱手:“王爷谢过陛下恩典。”
辛桓笑笑,举步走入楼内,周靖之贴身赶来,暗暗相护。
攀月楼高九十九尺,共五层,每一层内的装潢皆是金碧辉煌,富丽繁华。众人随行在辛桓身后,一步步拾级而上,及至四楼,不少人都已气喘吁吁。辛桓便感慨:“江相公设计的这座阁楼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爬起来有些费劲,若是能巧设些机关,让人从一楼直达顶层,则堪称完美了。”
江落梅听得“机关”一词,心头微突,颔首应下,表示以后一定潜心钻研,设计出能够直达顶层的阁楼。
辛桓话锋又一转:“朕不过随口一提,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爬楼固然费力,但总归脚踏实地,毕竟,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一步登天的事,对罢?”
江落梅目光掠过脚旁的栏杆,辛湄开口:“登高自卑是
很踏实,但若真能有一步登天之法,何乐而不为?我倒以为,陛下的提议很是诱人,值得尝试。”
辛桓看过来,仿佛彼此压根没有嫌隙,调侃一笑:“看来,皇姐是爬得累了。”说罢,伸来一只手,“无妨,朕可以扶你。”
话声甫毕,众人皆注视而来,神色各异。辛湄态度不变,只是避开那只手:“岂敢,回头叫秦淑妃知晓,我可担待不起。”
辛桓似乎意外,眼角微挑,笑一声后,倒也不纠缠什么,举步往上。
趁着无人注意,江落梅伸手抚过楼梯栏杆缝隙间的某处,眉心陡然一沉。
阁楼最奢华气派之处当属顶层,十丈见方的室内,九根蟠龙金柱绕成圆形,正北面设有一尊高于平地三尺的鎏金龙椅,背后摆放描金漆空心镂雕九龙座屏,往前是一座汉白玉高台,四周围绕着十余张按次陈列的筵席,每一张席旁皆立有鎏金嵌花八方宫灯,灯火煌煌,映出满室金辉,奢靡之美不亚于皇宫。
辛桓入座,为众人赐席,全恭得令以后,宣布开席,不多时,一众侍女从楼梯底下鱼贯而来,手捧玉盘珍羞。另有伶人舞姬跟在后方,走上中央的汉白玉高台,开始演奏起舞。
借以乐声作掩护,辛湄询问邻座脸色有异的江落梅:“怎么了?”
江落梅被她一问,心跳更快,压低声答:“殿下,楼内似有被人勘察过的痕迹。”
“他又不傻,既然已与我撕破脸,入楼以前,当然会先派人来查探情况,以防有诈。”辛湄倒是气定神闲,安抚他,“莫慌。”
江落梅吃了颗定心丸,缓缓点头,然思及“机关”一事,内心总是有几分不安。
少顷,酒菜上齐,辛桓举杯,先以“冬至”入题,恭祝众人佳节愉快。众人赔笑,纷纷一饮而尽,辛湄、江落梅以袖相掩,假意一饮,放酒盏时再偷偷把酒浇至席下。
辛桓复斟一杯,便欲敬给英王,忽见这人躬身撑住几案,身躯一震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王爷?!”黑衣扈从大愕。
众人循声看来,亦齐齐色变:“这……这是怎么了?!”
黑衣扈从一手扶起英王,一手检查筵席上的杯盏,怒声道:“酒中有毒……原来陛下今日设宴,是想毒杀我家王爷!”
“什么?酒中有毒?!”众人更是惊惶失措,纷纷扔开手里酒盏,怛然失色。
江落梅亦感蹊跷,上身前倾,被辛湄以一记眼风制止,低声交代:“管好你分内的事便是。”
江落梅坐回原处,看辛湄一不意外,二不心焦,猜想是她与英王所设之局,便也冷静下来。
龙椅上,辛桓面不改色,淡淡道:“毒杀?王叔为朕杀外贼,戍关城,乃是我大夏的一大功臣,朕毒杀他作甚?再者,今夜的宴席乃是温尚食一手操办,他二人都要成婚了,酒中怎会有毒?纵使有毒,如何偏偏毒王叔,朕与旁人都无事?依朕看,王叔莫不是余毒复发了罢?”
黑衣扈从怒不可遏,道:“狗皇帝,早在王爷回京以前,你便已布下重重杀局,如今狠心动手,居然赖账不认!来人!”
话声掷地,阁楼内鸦雀无声,原该从阁楼底下冲上来的一众亲卫杳无踪影,黑衣扈从神情一变。
“朕来替你喊罢,”辛桓好整以暇盯着他,厉喝,“来人——”
这一次,针落可闻的阁楼内骤然从底下爆发一阵阵洪流似的脚步声,不消片刻,身着甲胄、手持利刀金吾卫蜂拥而来,势若雷霆。
众人无不惊悚,但见周靖之一拔佩刀,护在辛桓跟前,下令道:“贼人假冒英王,意图弑君,杀!”
“欺人太甚!”黑衣扈从拔刀应战,后方候着的另外两位亲卫跟着杀出。
周靖之立功心切,率先扑向伏在案上的英王,猛被此人旋身避开,反手掷来一枚暗器。周靖之回刀劈开,那物碎裂成几片,琼液飞溅,居然是一只酒盏。
再看英王,锐目深沉,杀意摄人,焉是“中毒”之态?
“动手。”辛湄开口。
“是。”戚吟风领命,趁着周靖之被英王等人所缠,身形一闪,潜至后方最近的一根蟠龙金柱下,伸手按下一片浮雕的龙鳞,但听“咔嚓”一声,面朝龙椅的那三根金柱上的龙嘴同时启开,然而机关启动以后,龙嘴内更无一根毒针射出。
戚吟风一怔。
江落梅先前便已猜测楼内机关被人勘察过,眼下见情势果然如此,脸色不由发白,竭力镇定后,起身奔向别处,按下其余金柱上的龙鳞,皆是同样的结果。
“江相公要试试这一处吗?”
慌乱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问询,江落梅循声望去,只见辛桓坐在龙椅上,右手摸着扶手上的浮雕龙眼,缓缓按下。
“嗖”一声,一双冷箭从西侧蟠龙金柱的龙眼射出,瞄准的方向,正是龙椅的左下首。
“殿下!”江落梅、戚吟风同时大喝,前者奋不顾身扑向辛湄。
英王从混战中踢飞一张长案,几案横空,“嚓嚓”两声挡住那双冷箭。江落梅抱着辛湄倒至一旁,心有余悸:“殿下,没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