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见母妃心疼自己,晏绪礼有些说不出别扭,顿时收敛起所有情绪,冷静应道:
“是。儿子目下并无废立之心,母妃不必担忧。”
虽说傅皇后总也扶不起来,但如今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晏绪礼对皇后只是不甚满意,尚未至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怪我撒手太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
知晓皇帝心中孤苦,乌贵太妃几乎无法从愧疚当中抽身,不禁陷入回忆当中,絮絮念叨:
“当初你孤身远赴漠北,我真恨不能让禔儿随你一起去。你若有个什么好歹,我可真是无颜再见婵娘。”
忽听乌贵太妃提起自己生母,晏绪礼微怔一瞬,随后用力滚动几下喉结,哑声说:
“母妃不必自责。夺嫡之争,又哪有不赌命的?当初是儿子情愿前去,如今想来亦不后悔。”
“况且十二弟尚还年幼,母妃也莫总责备于他。”晏绪礼说到此处,便顺势拿弟弟来娱亲,“如今都是当王爷的人了,再哭天抹泪地跑到儿子这儿告状,岂不叫人看笑话?”
一提起荣亲王那个皮猴儿,便不由叫人想起往昔趣事。乌贵太妃果然忍俊不禁,总算破愁见笑。
轻轻用帕子拭去泪痕,乌贵太妃转而问起:“听说皇上身边多了个可心儿的宫女,这会子怎么没随驾过来?”
晏绪礼根本没停顿,下意识地回道:“乾明宫里一摊子的人和事,都等着掌事姑姑规弄,若叫她成日野在外头,忒不像话。”
见皇帝只回了后半句,乌贵太妃眸中蓦地一亮,暗道他这是默认下来,那宫女确实称心合意?
仿佛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晏绪礼轻咳一声,忙板起脸追问:“又是谁来母妃这里嚼舌根了?”
乌贵太妃轻轻弯唇,没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缓缓说:“皇帝给个宫女开脸,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你若真瞧得上眼,便赐她个名分,别等日后有了龙种再犯啰嗦。”
“多谢母妃关怀,但此事的确是您多虑了。”
晏绪礼垂下眼睑,语气认真:“儿子只是看中她有本事,又素来知道忠心,肯豁命为主。这样的人放在跟前,儿子用着才踏实。”
静静看了皇帝半晌,乌贵太妃失笑摇首:“随你吧。”
“只赶明儿若再来寿安宫,便将那宫女带上。”乌贵太妃握来蓝绢团扇,眉眼含笑,语似打趣,“叫母妃也瞧瞧,到底是个怎样出挑的姑娘,招得你那些嫔妃都要过来念秧儿。”
“是,儿子遵命。”晏绪礼拱手应声,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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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花十钱,防风十五钱……”
瑞霭堂外,酌兰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称来草药碎渣,铺洒在花盆炭土里。
见玉芙的影子从头顶罩下来,酌兰蹲在地上,好奇地仰头问:“姑姑,这样种出来的兰草,当真能四季开花?”
尚盈盈怀里抱着花
苗,走近笑道:“自然。我从前在春禧宫时……”
话说到一半,尚盈盈忽然停下,心里有些冥冥之中的预感。此刻还是休对故花思故人了,不然传到那位耳朵里,恐怕又要疑心她更惦念旧主。
前后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晏绪礼果自寿安宫中请安回来。
进门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正与小丫头嬉笑的尚盈盈。
堂前兰叶葳蕤,在日光下晃出绿茵茵的影子,映在尚盈盈面颊上,愈发衬得她漂亮又鲜活。
来寿跟在皇帝后头,瞄见尚盈盈仍然未察,连忙重重咳嗽一声。
侧目睨见突然回宫的皇帝,尚盈盈眼皮子一跳,赶忙收敛笑容,拉着酌兰回身行礼: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瞧着尚盈盈又换上那副半真不假的笑脸,晏绪礼负手攥拳,提步往殿里走,撂下一句:
“跟着伺候。”
与酌兰相视一眼后,尚盈盈神色讪讪,心道皇上不是去见贵太妃吗?怎么回来后仍不痛快,反倒携风带雨似的?
第15章 朕还能抢你银子不成?……
因着刚摆弄了半晌花泥,尚盈盈匆匆去梢间里煴香净手,这才追随着圣驾进殿。
瞧见晏绪礼已经坐在御案后头,尚盈盈以为是要她伺候笔墨,忙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方欲拾起墨条,晏绪礼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御案上堆着的奏折。
“把案上收拾了。”晏绪礼命道。
“是。”
尚盈盈福了福身,将目光挪向案头奏疏。
看清折封上工整的台阁体,尚盈盈不敢掉以轻心,大致分辨着轻重缓急,将一众奏事折、请安折和谢恩折,皆分门别类地归拢起来。
不知此刻圣心是否怡悦,尚盈盈手下动作轻柔,生怕弄出半点儿声响,更惹得这位爷不耐烦。
可尚盈盈愈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愈能觉出晏绪礼仰靠在龙椅里,目光正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尚盈盈强自镇定,掌心却已微微沁出汗来,不解皇帝盯着自己,究竟是在瞧什么?
好在没过多久,晏绪礼便垂下眼,看向案头分堆儿摆放的奏章。
修长手指在折封上点了点,晏绪礼突然发问:
“你识字?”
晏绪礼素日便常觉玉芙能言善道的,此刻见她能分别出各种折子,虽是意料之外,却又觉情理之中。
平头百姓极少会给女儿请塾师,故而能认字的宫女并不多见。
知晓皇帝疑惑,尚盈盈颔首认下后,轻声答话:“回万岁爷,奴婢的爹爹是元丰十五年秀才。”
晏绪礼抬眼看向尚盈盈,正欲细问清楚,又听她接着说道:
“从前爹爹还在时,曾教过奴婢读书习字。”
原来尚盈盈是失怙的孤女,晏绪礼眸色微动,豁然了悟:
“你进宫便是因为父亲亡故?”
尚盈盈应了一声“是”,唯恐晏绪礼想到什么卖身葬父的戏文上去,忙又解释:
“先父丧事是由族中长辈料理的。只是奴婢家中有位幼妹,尚需娘亲照料。奴婢欲替娘亲分忧,便想着进宫当差,多少贴补些家用。”
“承蒙天家恩典,赏奴婢一口饭吃,家中亲人也得以安稳度日,奴婢心中感激不尽。”
这话未免有歌功颂德之嫌,但架不住尚盈盈神色诚恳,倒不叫人觉得是曲意逢迎。
晏绪礼微微颔首,随口问道:“你既能识字,怎么不去六尚局当女官?”
尚盈盈闻言,却支支吾吾起来,半晌才搜罗出个借口:“奴婢才疏学浅,怕是考不上女官。”
这谦虚话太过假惺惺,晏绪礼才不会轻信。至于真正缘由,他略想了想,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六尚局女官差事轻松,月钱又丰厚,故而同御前宫女一样,二十五岁后才会出宫。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都舍不得走呢。
可尚盈盈不同,她不乐意留在宫里。
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不是攒够银子,便盘算着出宫嫁人了?但凡他说一句即刻放归,玉芙保准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思及此,晏绪礼顿觉心头不悦,不欲再琢磨下去,便转而提起:
“朕听闻,前几日皇后赏了你银子。”
“是,主子娘娘夸奴婢伺候得用心。”
生怕晏绪礼误会,尚盈盈又着意强调:
“奴婢本欲辞谢,可娘娘说是替您赏的,命奴婢一定收下。”
十两纹银于主子们而言,不过是指缝间漏出来的灰土沙粒。但拿去宫外,却能换来两石粮米,足够娘亲和妹妹用上半年了。
此番惹人妒忌的赏赐早已传扬出去,若是银子再被皇帝收缴,她可真成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看穿玉芙紧张兮兮的小心思,晏绪礼蓦地失笑,扬眉问她:
“你忽然慌神儿做什么?朕还能抢你银子不成?”
皇帝声音里夹着几分促狭,尚盈盈被笑得难为情,不肯再吱声了。
没跟那只埋脑袋的小鸵鸟计较,晏绪礼思绪转回皇后身上,沉吟半晌,暗自提醒道:
“平日少去后宫走动。”
“奴婢省得规矩,绝不敢出去乱逛。”尚盈盈连忙应声,而后欲言又止,“只是……”
见玉芙吞吞吐吐,晏绪礼掀了掀眼皮,催促她快些说下去。
“只是您能不能别总命奴婢出去拦人?”尚盈盈抬头瞄了皇帝一眼,小声恳求,“娘娘们日日求您不见,恐怕都要恨死奴婢了。”
“你倒放肆。”
晏绪礼冷睬玉芙一眼,却在她仓皇欲跪时,伸腿挡在她膝前,将人架在原地。
“食君之禄,不该替君分忧?”
拈来句玉芙自己说过的话,晏绪礼气定神闲地反问回去。
膝盖骨忽然抵上皇帝的腿,尚盈盈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答话:
“奴婢不敢躲懒,只是想着办些旁的差事,兴许更能替主子爷尽心效力。”
难得听玉芙跟自己提要求,晏绪礼本可以直接应下,但他素来黑心肝,偏要消遣她两句。
“旁的差事……”
晏绪礼眸光一瞥,轻飘飘地游弋过尚盈盈脸庞:
“譬如在朕宫中遍地栽花?”
浑身好似被浮浪拍过,尚盈盈不自觉地抿起唇瓣,憋得耳根发烫: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只是想种些兰花。如此恰与殿前那株丹桂相配,取‘兰桂腾芳’之意。摆在后殿槛窗下,定能保佑您子孙兴旺。”
晏绪礼听罢,垂眼轻笑一声:“神神叨叨的。”
“你既喜欢,那便栽吧。”
不等尚盈盈作何反应,晏绪礼以笔尖点了点朱砂砚台,淡然吩咐:
“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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