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还是尚盈盈探出脑袋张望,杏书骇了一跳,这才发觉被子里还卧着个人。
“方才见主子爷下朝回来,我还当你已经去侍奉了呢。”杏书将灰鼠皮子堆去炕头,见尚盈盈欲坐起身,便凑过来扶她。
听闻晏绪礼已然回宫,尚盈盈不由拥被叹道:“竟都是这个时辰了。”
“你甭担心,我瞧酌兰的沏茶功夫深得你真传,御前奉茶的事儿她能应付。”
杏书盘腿坐上来,一面“嚓嚓”地裁灰鼠皮,一面陪尚盈盈说话解闷儿。
尚盈盈俯身趴在炕几上,突兀地恹恹咕哝:
“杏书姐姐,主子爷当真想要我侍寝。”
剪子忽而一顿,杏书抬眼看向尚盈盈,没忍住说:
“这不是废话么?”
见尚盈盈吃瘪,杏书哭笑不得,伸手来碰碰她脸蛋儿:“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你如今才信,是不是忒晚了?”
“可是姐姐……”尚盈盈眼眶微湿,喃喃道,“我又没个好家世,日后多半也养不得自己的孩子,能仰仗的唯有皇恩罢了。”
杏书闻言默然半晌,心道皇帝是不太挂心后宫,更多是看家世给位份。但凡嫔位往上的主子,父亲最低也是朝中二品大员。
但杏书总觉得,皇帝不会亏待尚盈盈。收用过后,又叫她从采女开始熬起?这不大可能吧。
“你瞧大皇子生母,她也是侍女出身。虽说这勤妃的名号是身后追封,但她若能活下来,约莫也能挣个嫔位。”
杏书声音轻缓地开解,末了又道:
“更何况,主子爷待你是不同的。”
这便更叫人愁楚,尚盈盈身上难受,心口也堵得慌似的,不由闷声说:
“不过是多一寸、少一寸的差别。”
“便是多出来的这一寸,也未必就能长久。”
这倒不是尚盈盈悲观,而是好歹在宫里待过七八年。见识过帝王垂怜总是来去匆匆,试问谁又敢妄言,自己能独占圣心,永得眷顾?
“妹妹糊涂了,”杏书听出些不对劲儿的苗头,赶忙劝道,“咱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哄着主子爷高兴便罢,若推拒得多了,久而久之,主子爷对你的情意消磨得更快。”
“虽说帝王家少见真心,但未必丁点儿都没有。”杏书谨慎地吹灭桌上烛灯,压低声音说,“你可以去哄、去骗主子爷的真心,但不能是索求,更不能是哀求。”
“而最不能的,便是交出你自己的真心。”
冬天逢上飘雪的日子,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即便是日头最盛的午后,天光也被层叠雪云所阻隔,只从云隙里漏出些惨淡亮色。
此刻烛火熄灭,屋子里便陡然暗下来,她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脸。
“我知道。”
尚盈盈忽然退回被窝里蜷着,只露半张脸在外头喘气儿:
“求帝王真心者十人九死,剩下一个苟活的,也不过是在北三所里疯着呢。”
知晓尚盈盈是素性稳重之人,非至性命攸关的境地,绝不会妄下赌注。
可杏书瞧着她不安的姿态,忍不住轻叹一声,假装没看见枕上晕开的深痕。她既能想得清楚,为何还会哭呢?
“玉芙妹妹别多想了,你兴许只是躺着没劲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没事做便会胡思乱想,杏书不欲瞧尚盈盈伤心,便主动提起道:
“你想尝些赤豆羹吗?我看膳房今日熬了不少,赵太监还特地差人送过来,瞧着是要孝敬你呢。”
抹去毫无征兆滚落的泪珠,尚盈盈扯了扯唇角,低应一声:“有劳杏书姐姐。”
杏书披着外衣正欲下地,忽见酌兰拎着个八角食盒进来,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却仍兴致很高。
眼下还没到散差的时辰,尚盈盈怕茶房没人管,赶忙仰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姑姑放心,您交代的茶水已经送进殿里,也是万岁爷命奴婢回来的。”
酌兰把食盒放在炕沿,端出碗热气腾腾的赤沙饴汤,笑道:“姑姑快起来用些。”
眼下确是腹中空空,尚盈盈接过羹匙,习惯性地在碗中舀了舀,竟发觉里头卧着荷包蛋,还是和当归枸杞一起炖的。
杏书坐在对面也瞧见,登时眉开眼笑,拉来酌兰夸奖:“难为你这丫头贴心,得使了不少银子吧?快告诉你玉芙姑姑,叫她贴补给你。”
不仅是银子多少的事儿,而是你得先是个有面子的人,膳房才乐意忙中抽空给你做,难的是踏人情儿。
杏书正说着,尚盈盈已拉开炕柜,似乎真要掏包袱出来。
酌兰见状,连忙摆手推拒:“姑姑甭麻烦,奴婢没花银子。”
见姑姑们困惑地看着她,酌兰按捺着欣喜,惟妙惟肖地学了方才情形:
“方才奴婢进去奉茶,万岁爷特地问起您去哪儿了。奴婢只回禀说您身上不爽利,这会子不能过来侍奉。”
“万岁爷一下子没吱声,过了半晌,又好像听懂了。便命奴婢去吩咐膳房,看您想吃什么,皆给您做了送来。”
这话放在往常,杏书定要和酌兰一起打趣几句。可今日尚盈盈刚为恩宠易逝难受过,杏书忙使了个眼色,叫她先别提起万岁爷,免得徒增伤怀。
当归红糖荷包蛋,热热的吃下去最顶用。可尚盈盈咽着咽着,便觉得是烧红的沸烙铁,顺着肺管子塞进去,火烧火燎地疼。
酌兰也察觉气氛不对,忙侧身坐来榻边,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怎么了?”
还不至于当着小丫头的面哭,到时再把她吓着。尚盈盈讲个笑话哄好自己,便兀地破愁见笑:“没什么。方才我和你杏书姑姑还惦记呢,怕你进殿奉茶时打哆嗦。”
“姑姑!”酌兰羞恼地叫了一声,扭脸儿要姑姑们说好话哄她。
众人这阵子闹罢笑罢,尚盈盈心里痛快许多,不再纠结那些无谓的事儿,累了便终于囫囵睡去。
岁末年尾,各种皮料毛料都献进宫里,成小山似地堆着。杏书近来操心之事甚多,便没跟尚盈盈一同歇晌儿。
正专心搓板针时,忽而听得门板上传来轻叩,杏书怕尚盈盈被吵醒,忙披上袄子去开门。
意外瞧见来寿那张笑成菊花的脸,杏书闪身到门外,轻轻掩起房门。同来寿走去廊上,这才问道:
“大总管有事儿找我们?”
来寿朝屋里头努努嘴,低声问:“玉芙姑娘没醒呢?”
杏书点点头:“她身子不舒坦,心思便重了些,这会子刚哄着睡下。大总管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吧。”
“哟……这可哄早了。”来寿嘬了嘬牙花子,自言自语地嘀咕。
杏书皱了皱眉,刚想说这是什么话,
便又听来寿道:“万岁爷要来瞧玉芙姑娘,您在里头不方便,就先去值房里坐会儿吧。”
杏书差点没缓过劲儿,诧异问:“万岁爷要亲自来下房?”
“那可不?不然叫人把姑娘抬进殿去,姑娘能乐意?”来寿嘿嘿一笑。
杏书立马也顾不得什么灰鼠皮子,匆匆拉着来寿躲远些。
没多一会儿,皇帝果然悄声推门,独自踏进房中。
只见尚盈盈窝在半旧蓝绣面被子里,窗纸外透进雪光,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连唇上那点淡红都显得突兀。
晏绪礼解下裘氅,在炭盆前烘热身子,这才展怀去抱尚盈盈。
尚盈盈有所知觉,但这气味实在熟悉,她便仍沉沉地没醒来,反倒主动凑到晏绪礼怀里,拼命想汲取温暖。
趁尚盈盈睡着,晏绪礼终于忍不住,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俯身轻吻上她眼睫。但觉果真像羽毛小扇子,搔得人心头痒痒的。
半梦半醒间,尚盈盈欲翻身抻腰,却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未能得逞。努力撩起眼皮觑了一下,尚盈盈倦怠地闭上,随后又忽然睁大,不可置信地分辨着男人的脸。
亲眼瞧着这一幕,晏绪礼没忍不住低笑一声,彻底将尚盈盈笑醒了神儿。
“醒了?”晏绪礼动了动被她枕麻的手臂,平静地说,“那朕抱你回寝殿。”
尚盈盈心中却掀起巨浪,赶忙回绝:
“主子爷,奴婢今晚不便替您守夜。”
“不用你守夜,朕抱你睡。”晏绪礼道。
这便更不成了,尚盈盈摇摇头,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夜里……夜里得起身,总归不太安稳,会打搅您歇息的。”
知晓尚盈盈有顾虑,晏绪礼抬起手指,替她将鬓发捋去耳后,保证道:
“放心,朕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寝殿里暖和,你同朕一起睡,对身子好。”
“昨夜是朕不好,唐突了佳人。”晏绪礼好声好气地哄她,“你喜欢翻雪还是滚金?朕抱它们来陪你玩,行不行?”
青天白日的听这话,尚盈盈更是羞脸,肚兜贴在身上,都跟留着皇帝余温似的。
“您不许再提了。”尚盈盈捂着耳尖,闷声抗议。
见自己理亏,便掏出小猫来,打算哄她这棉花耳朵,他也忒好意思。
“奴婢等会儿穿了衣裳,便赶去前头殿里,您也快回去吧。”
尚盈盈推了推晏绪礼,亲自把他送去门外,又不放心地隔着门板叮嘱:
“您出去后便捋着墙根儿走,千万别叫人瞧见了……”
晏绪礼站在门口,听得屋里传来这话,真是气笑出声,直欲破门进去把人拎出来。
他本就是光明正大地过来,作甚要偷偷摸摸地回去?
昨儿个还满嘴胡话,说什么等日后出了宫,也能随时去家里找她。
就尚盈盈这德行,他甭提走她家大门了,是不是都得从后窗子翻出去?
第31章 怎会撩拨不动皇帝呢?……
是夜,尚盈盈本欲独自窝去外间,可架不住晏绪礼软磨硬泡,到底是与他同榻而眠。囫囵睡至后半夜,外头的雪便渐渐止了。
翌日寅时,尚盈盈刚爬起身来服侍,却又被皇帝扶回榻上,低声哄了几句什么。
因着昨儿个起了两回夜,尚盈盈头脑里晕乎乎的,便也顺势倒在软枕上,自去梦游华胥。
至于猫祖宗们又是何时跑出殿外的,尚盈盈浑然不觉。
待到披起绣花袄子,独自坐在天开景运殿中时,尚盈盈觉得陌生,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听见外头廊下传来簌簌声,尚盈盈疑心雪还未停,不禁将双交四椀菱花窗推开半寸,却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忽而卡住。
随后,一只雪白毛爪子扒住窗棂,圆滚滚的猫脑袋从缝隙里探进来,似乎想瞧瞧:是谁要谋害御猫大人?
“原来是翻雪大人。”尚盈盈扑哧笑出声,指尖轻轻蹭掉猫儿鼻头上蹭的雪粒,“不知您在此处赏雪,方才多有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