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北风卷下檐角堆积的细雪,翻雪蹲坐在窗台上,正仰面去接,却好悬被尚盈盈推窗掀去地上。
见尚盈盈掌心里托着酥饼,翻雪绷着胡子凑近,鼻翼翕动两下,尾巴却还赌气似的拍打窗棂。
尚盈盈忍笑把酥饼掰成碎渣,看它边吃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尾尖白毛终于不再炸着,在雪光里软软地蜷成云朵。
门槛前传来吱嘎吱嘎的踩雪声,酌兰钻入帘中,打眼瞧见尚盈盈在窗前喂猫,忙过去扶她坐下。
“姑姑可别逗它了,当心吹风受寒。”
酌兰拍了拍翻雪的胖身子,抬手掩起绮窗,殿中热气自缝隙溢出去,在冷风里呵成袅袅白雾。
“主子爷还没下朝吗?”尚盈盈拢了个汤婆子在怀里,轻声酌兰发问。
外头天阴,尚盈盈分辨不出具体时辰,但觉得应当不早了才是。
“姑姑莫急,主子爷今早吩咐过,下朝后要先去寿安宫,向乌贵太妃请个安呢。”
酌兰弯起月牙眼,端出温在鹅绒巣子里的鸡丝汤面。
见酌兰笑得暧昧,尚盈盈故作镇定,轻轻哦了一声,赶忙埋头去挑细面。
她刚怏怏地吃上两口,又闻刘喜引着位提药箱的老御医,自殿外走进来请安。
“姑姑容禀,这位吴大人乃是太医院女科圣手。”刘喜笑道,“万岁爷记挂您身上不爽利,特命吴大人来请个平安脉,看着拟几道温补的药膳方子。”
尚盈盈虽不曾见过吴御医,却也有所耳闻。先帝爷那朝时,但凡有宠妃遇喜,都会争着要吴御医替她们照料龙胎。
想来他医术精湛自不必多提,更难得的是深谙宫闱进退之道,也能管紧嘴巴。
“有劳吴大人。”
尚盈盈放心颔首,伸出右手腕子,搭在脉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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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宫中,晏绪礼迈步走近内殿,身后宫人则搬来几株黄梅盆景。这原是花房中头一茬儿开放的腊梅,旁人尚不及讨要,便先送来乌贵太妃这里。
黄梅新放,绿菊未败。此刻摆在一处,当真是枝桠错落,暗香浮动。
母子俩欢声笑谈几句后,乌贵太妃同晏绪礼提起:
“眼看再过十日,便是嘉毅老太妃的寿辰,皇帝可还记得此事?”
“堂姑母七十大寿,宫中自当赐下寿仪。”晏绪礼颔首道,“月前儿子便已命人备着,只待寿辰当日,再遣太监送往嘉毅王府,权当为郡主老娘娘添喜。”
“方才嘉毅王妃进宫来,同我叙了半晌话儿。说是王府盼向皇帝请个恩旨,迎顾婕妤回府半日,替她祖母祝寿后便归。”
贵太妃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偏头去看皇帝,轻声道:
“只是不知皇帝会否恩准,他们便并未上奏,想着先来探探口风。”
今儿个寿安宫可着实热闹,贵太妃坐了一晌午,都没顾得上忙别的。才送走嘉毅王妃,便又碰上来请安的皇帝。
抬指命宫人们退下,晏绪礼亲自替贵太妃剥了瓣桔肉,沉吟半晌,道:
“此事儿子会着人安排。”
“眼下年关将至,儿子想着赶在封笔前,为慈庆宫、寿安宫里两朝长辈拟上徽号。顾婕妤便顺道晋为嫔,回府省亲也顺理成章。”
顾婕妤本身便是要封嫔的,之前未免风头太盛,这才略等了几个月。
“如此甚好。”贵太妃笑颔,又叮嘱道,“到时你便指几个御前宫人跟着,既能帮着王妃操持操持,也可免生乱子……”
送顾嫔回府贺寿之事,晏绪礼并未多在意,心中只顾惦着另一遭。
“母妃,儿子能走到今日,有赖您与乌家二位舅舅出力。”
晏绪礼再次低声劝说,欲将皇太后尊号加给贵太妃:
“您与母后情同姐妹,对儿子更是视如己出。若不能尊您为皇太后,儿子深觉愧对母妃。”
贵太妃听罢,心中自是感慰,可她尚有顾虑,便只摇首说:“乌善、乌恒他们两个,虽是我娘家兄弟,但也不耽搁我骂他们,就是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若是当上正经八百的国舅老爷,还不知要怎么去外头夸耀了。只让他们替你鞍前马后,别叫他们张狂起来。”
越过炕几搭上皇帝的手,贵太妃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淡然笑道:“只要你和禔儿和睦,兄弟俩人皆好好儿的,我便再知足不过。皇太后的名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它何用?”
见贵太妃仍旧不肯,晏绪礼敛目叹了一声,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儿子便先尊
您为皇贵太妃,于此事上,您可莫再推辞了。”
乌贵太妃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暗道未免皇帝总觉得亏欠,便让他尽尽孝心也好。
“方才嘉毅王妃过来,话中还提起了靖之……”
贵太妃如此说,晏绪礼眉心微攒,隐约觉得下头的话儿,多半不是他爱听的。
果不其然,贵太妃又接着说:
“靖之这阵子在京中打转,虽见过各家贵女,却都不甚喜欢,反倒独独瞧上了玉芙。王妃倒不在乎女孩儿的门第,说是可先迎进王府做侧夫人,等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再向宫中请旨扶正。”
晏绪礼越听越搓火儿,狠啧了一声,登时暗恼起来:
“生什么生?他倒……”
把“想得美”三个字咽下去,晏绪礼脸挂寒霜,低斥道:
“他倒净想些没谱儿的事。”
他都尚没能一亲芳泽,顾靖之倒是想得长远!
光是想想尚盈盈给旁人生儿育女,晏绪礼便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生啖那野男人的血肉。
罕见晏绪礼如此模样儿,贵太妃不由握帕掩唇,又忙替众人解释:
“王妃也听闻玉芙是你身边的大宫女,所以未敢立时应承,赶忙进宫来朝我打听,玉芙是不是开了脸的姑娘?
“可别闹出什么……侄子同表叔抢媳妇儿的笑话。”
这可又戳中晏绪礼另一处痛脚,他深吸一口气,强耐着性子说:
“儿子不曾动御前宫女。”
“但娶玉芙的事儿,顾靖之做梦也甭惦记。”
终于自怒火中找回几分理智,晏绪礼想起近来之事,愈发底气十足,断然道:
“此事儿子从前问过玉芙,玉芙亲口说的不喜欢。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才没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
见晏绪礼越说越气,贵太妃忍俊不禁,赶忙安抚:
“你既还想留着玉芙伺候,便把小王爷那边回绝了。毕竟谁又不能忤逆皇帝,从你身边硬抢宫女不是?”
这厢说罢,贵太妃又暗自犯嘀咕。皇帝既这么喜欢那宫女,怎么迟迟不收用呢?
莫不是……
成日里操劳朝政,熬坏身子了?
贵太妃讳莫如深地瞟晏绪礼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却也不好当面问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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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痛快地回到乾明宫后,晏绪礼先同吴御医问过尚盈盈身子,这才打算进殿去寻她。
回宫路上,晏绪礼心中一面盼见尚盈盈,一面却又有些犹豫,当真是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如何同她张口。
虽说他确信尚盈盈不喜顾绥,但她也未必就是喜欢自己。更何况嫁与顾绥,很快便可离宫,做逍遥自在的京中贵妇。
如此种种,尚盈盈当真不会心动吗?
正当晏绪礼在门前游回磨转之时,金保从廊子上过来,心里揣着要紧事回禀。
打眼一见皇帝,金保立马喜不自胜地迎上来: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心想这动静定是叫殿里听见了,晏绪礼龙颜含愠,回身朝金保腚上狠踹一脚,叱道:“滚。”
金保差点叫出声“哎唷”来,忙堵着嘴巴忍住,低声下气地说:
“启禀万岁爷,奴才自御前宫人里查得端倪……”
“等会儿再说。”
晏绪礼撂下一句,忽然迈步朝前走去。
金保搔项狐疑,壮着胆子朝上一看,只见门帘后闪过抹绿裙的影儿。
这时候儿被皇帝养在殿里的,除了玉芙还能有谁?金保站在冷风里捶胸顿足,心里高呼妇人误国,简直是妇人误国!
却说尚盈盈刚闻声出来迎,便叫晏绪礼重新携回榻上坐着。
“主子爷何时回来的?方才怎么不进来?”
尚盈盈说着,抬手欲替皇帝解下银鼠皮褂。
晏绪礼却侧身避开,自己去熏炉前烤火:“朕身上寒气重,别冲着你。”
趁着尚盈盈回炕几边斟茶,晏绪礼用余光去瞟,只见她穿着身梅子青色上袄,领口缘着圈儿雪白兔毛,美好得不可方物。
即便他身为皇帝,富有天下,亦不肯满足于余俗之物,只欲将她据为己有。
晏绪礼轻叹一声,悄无声息地走近前,自身后拥住尚盈盈。
皇帝身上的暖香,夹着炭火温热,一同贴拢上来,尚盈盈骇得手指一抖,忍不住侧首去问:
“主子爷可是为朝中之事烦心?还是贵太妃同您说什么了?”
在尚盈盈殷殷目光中,晏绪礼埋首去她颈间,沾了一嘴兔子毛,便又只好吻她耳垂。
“靖之想讨你去做侧室。”
晏绪礼叼着尚盈盈耳垂珠,含混不清地说道。
尚盈盈闻言颇为诧异,便也顾不得腰眼发痒,怔怔地望向窗外出神。
就当晏绪礼要忍不住再说时,尚盈盈忽而开口,轻声却坚定地说:
“奴婢答应您不嫁人的。”
这话微微安抚了笼中躁兽,可晏绪礼仍旧不踏实,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刻意吐露些引诱她的话:
“靖之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嘉毅王府对他的亲事很上心。倘若八字合出来吉利,你年后便能出宫待嫁。”
这回尚盈盈没多犹豫,立马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