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幸而那董宝林最后胡乱攀扯,将满宫妃嫔都牵扯进来。这般疯癫言语,如何做得数?到底无人能定她的罪……
虞嫔这招激将法,果真起了效用,算她是个忠心的。
然而,柳濯月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晏绪礼冰冷含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竟是直直冲她而来。
“柳氏。”
晏绪礼连“贵妃”二字都懒得称呼,态度更是淡漠得没边儿:
“董氏乃今日罪魁,平日又与你往来甚密,如今闹出这等丑事,你身为贵妃,协理六宫,难辞其咎。即便此事非你主使,亦是你管束无能,识人不明之过。”
柳濯月心头一凛,寒意自脊背窜上,隐有大难临头之感。
晏绪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她心窝:
“着即降柳氏为妃,褫夺协理六宫之权。”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柳濯月浑身一
颤。她猛然抬头,美目里盛满惊惶与绝望。
文妃的大皇子尚在膝下承欢,她却要失去贵妃尊位,连协理六宫的权柄都被收回。往后她非但比不得皇后,还要被文妃那病秧子狠狠压上一头,这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皇上!皇上开恩啊!臣妾当真冤枉!”
柳濯月再顾不得体统,忙膝行着扑上前去,手指刚要触及衮袍衣角,便被来寿躬身挡住,低声劝道:
“嗳唷娘娘,您可快谢恩吧,甭再触怒万岁爷了!”
晏绪礼连眼风都未扫过,便抬指示意宫人,速把柳妃拉下去,少杵在这儿挡路。
晏绪礼眉宇间寒霜未消,行至尚盈盈身前时,却到底软和几分声气儿:
“朕送你回宫。”
绣金云龙陡然撞入眼帘,尚盈盈惊愕抬眼,双颊晕开淡淡霞色。
她眼波微转,悄悄瞥向上首的皇后。
凤驾尚且在此,晏绪礼却携她独去,恐怕不妥吧?
傅瑶立在殿阶上,将这番眉眼官司一览无余,与尚盈盈目光相接后,登时朝她浅笑颔首。
眼见得柳濯月一落千丈,再难翻身,傅瑶心宽意爽,还顾得上伴不伴驾这点子小事?
巴不得皇上赶紧把这宝贝疙瘩领走,省得再节外生枝呢。
未免显得小人得志,傅瑶微敛笑意,朝晏绪礼端庄福礼道:
“尚妹妹今日受了这般惊吓,想是早已六神无主。”
“有劳万岁爷垂怜,顺路送妹妹回宫安抚一二,臣妾感激不尽。”
这话给足皇帝台阶,也成全彼此的面子,任谁听罢都挑不出毛病。
晏绪礼淡瞥尚盈盈一眼,那眼神分明在催促她:这下总成了吧?还不快跟上?
尚盈盈脸上更热,只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个儿身上,当真扎得慌。
尚盈盈强忍着那份儿羞怯与无措,回身朝皇后屈膝一礼,低声道:“嫔妾告退。”
言罢,尚盈盈忙扶着巧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上晏绪礼。
正欲行至殿门处,晏绪礼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皇帝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缩在门边,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缝里的邵才人:
“今日之事,便是你起的头,跑来承祥宫撒野?”
见众人一个接一个被发落,邵鸾儿本就吓得跑丢半条魂儿,此刻被晏绪礼点名,更是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急切委屈地哭求:
“万岁爷明鉴!嫔妾什么都不知道。”
“嫔妾那镯子,当真是不翼而飞!那可是……可是嫔妾入宫时的陪嫁之物,嫔妾绝不敢拿这等要紧物事胡乱说嘴。今日只是一时情急,这才冲撞顾嫔娘娘,求万岁爷饶了嫔妾这一遭。”
瞧邵鸾儿这诚惶诚恐、涕泪交加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晏绪礼心里门儿清,这又是个拎不清的蠢物。
若是事先串通好的,断断演不出这般真情实感的慌乱。大约是中了旁人圈套,这会子还蒙在鼓里呢。
晏绪礼懒得与蠢人多费唇舌,只觉嫌弃,冷声斥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撂下这句后,晏绪礼便再不看她一眼,抬步迈出殿门。
傅瑶仪态万方地蹲身,率领一众妃嫔宫人,恭送皇帝远去。
待圣驾彻底消失在门前,傅瑶方才缓缓站起身。她唇角噙笑,轻轻一扫阶下众人。
只见柳濯月一伙人,此刻大多垂着头,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大失颜色。
尤其是那位新降位的柳妃,恐怕早已心如死灰了吧。
傅瑶但觉胸中郁气尽消,如云破月来,便是沉疴痼疾也该豁然而愈。
“走吧,咱们也该回坤仪宫了。”
傅瑶施施然递出珐琅金护甲,此刻重揽六宫权柄,真是连吐气儿都更顺畅似的。
彤珠会意一笑,忙上前搀扶:“是,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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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舆缓缓前行,尚盈盈陪坐在晏绪礼身侧,耳边充斥着自个儿忙乱心音。
今日之事,她瞧得分明。晏绪礼动怒不是单冲着谁,而是对满宫嫔妃皆有所不满。
此刻与晏绪礼独处在这帷幄之间,尚盈盈只觉胸口发紧,手里帕子都快绞烂。却偏生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惊动这位隐怒盘踞的龙主子。
而皇帝果真没有送她回昭阳宫,轿辇只稳稳当当地停在乾明宫前。
盘算着横竖没有外人,晏绪礼回身牵起尚盈盈的手,拉她一同进去。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像是被掐住后颈皮的猫,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
晏绪礼一路皆在暗自排遣怒火,是以没多分心思在尚盈盈身上。待进殿后,晏绪礼正欲将人搂去怀里,竟发觉她眼尾都已洇出薄红。
“这是怎……”
没等晏绪礼张口说完,尚盈盈忽然软跪在地,依偎在他身前轻声啜泣:
“万岁爷,嫔妾知错。嫔妾不该瞒着您行事,差点儿惹出大祸。”
“原不该背着万岁爷行此险招,只是她们屡屡谮害,嫔妾一时糊涂,竟起了将计就计的心思。”
深觉有负皇恩,尚盈盈羞愧难当,话音渐低:
“可嫔妾万没想到,她们究竟是头脑忒钝,还是心思忒坏,竟然妄想拖嘉毅王府下水……”
尚盈盈将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从未敢存半分欺瞒圣心之念。行差踏错便该自行请罪,坦诚认罪,总好过矫饰作伪。
世人皆道女子会算计,实则前朝那些个紫袍玉带的相公们,才更是千年老狐狸修成精。谁的功成名就,都不是靠以德服人。
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尚存几分怜爱,难道还真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成?
泣罪声落入耳畔,晏绪礼脑海里盘旋已久的念头,早不知飞去哪里,满心满眼只盛得下尚盈盈。
晏绪礼忽而抬起指腹,替她蹭去腮边泪珠,温柔诱哄道:“莫哭。同朕仔细说说,你瞧出什么了?”
惊惶之际忽得抚慰,尚盈盈从未如此眷恋过皇帝温情,不由拿脸儿去蹭晏绪礼掌心,惹得上首哑然轻笑。
尚盈盈如梦初醒,脸颊烧烫起来,赶忙回话:“今日之事若酿成大祸,嫔妾一人固然死不足惜。可眼下正值小王爷大婚之喜,因此事毁坏与静安县主良缘,岂非离间嘉毅王府与您,乃至皇贵太妃之间的关系?”
“嫔妾虽才疏学浅,却也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道理。若因嫔妾微贱之身,致使君臣失和,令万岁爷蒙羞,嫔妾自当死节。”
尚盈盈双眸烁亮,即便说着赴死之言,嗓音都不打颤,坚定忠诚何逊男儿,简直勇敢得不像话:
“即便有朝一日,万岁爷舍了嫔妾,嫔妾亦无怨言。”
说罢,尚盈盈似把自个儿说得热血上涌,立马便要叩首。
晏绪礼赶忙俯身扶住她,这会子真是啼笑皆非,故意瓮声道:
“胡说什么?起来。”
“你觉着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晏绪礼搂尚盈盈入怀,鼻尖蹭着她脖颈嗅个没完,像是饿死鬼捡着块儿蜜糖糕,“你想学杨贵妃,朕还不愿做唐明皇呢。”
尚盈盈颈间被蹭得发痒,又一听晏绪礼所言,更是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直哼唧:“万岁爷,嫔妾读书少,说错话儿了您别怪罪……”
晏绪礼却只顾啄吻她,好半晌,才由衷笑道:
“好盈盈,朕果真没看走眼。”
早在尚盈盈尚为宫婢之时,其胸中器局便屡屡令他惊喜。说来也奇,这般纤纤弱质,竟暗藏诤臣之骨,名将之韬,恰可为帝王手中三尺刃,座前百炼盾。
“你所思所言皆切中肯綮,至于你想不通之处,那是因为你并不知晓,董氏是康王的人。”晏绪礼抚着尚盈盈脊背,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尚盈盈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成想宫里当真有康王府的探子。从前晏绪礼拿这话儿逗弄她,她还只当是随口调笑。
想来今日之事,原本就是奔着挑拨离间而去,用心险恶绝不囿于宫廷方寸之间。柳妃等人约莫只当是后宫争斗,这才遭她利用。
满心郁挫瞬间荡然无存,晏绪礼忽而轻捏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仰面正视着自己。
“盈盈,朕琢磨着赐你个封号……”
晏绪礼气息促重,短短几字仿佛在舌尖滚过数遭,才终于郑重吐露:
“便用‘仪’字可好?”
尚盈盈隐约觉着奇怪,不懂晏绪礼突然提起这茬儿做什么?
蹙眉思忖半晌,尚盈盈拿不准他意思,不由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知是哪个仪字?”
晏绪礼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随口哄骗道:“盈盈秉性纯良,婉婉有仪,朕觉得这‘仪’字极衬你。”
说着,晏绪礼指腹蘸些茶水,在炕几边沿写了出来。
瞧着深檀木上浮现的蜿蜒水迹,尚盈盈压根儿挪不开双目,只觉似被水光刺得酸胀发疼,战栗随着血液涌进四肢百骸。
她分明从中窥见更深、更重的圣意,晏绪礼心中真正所想,应当是
——坤仪宫的仪,母仪天下的仪。
第56章 自个儿撑去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