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尚盈盈呼吸一窒,紧绷的心弦“啪”地断了,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亏晏绪礼抱她跳得及时,若再迟上半分,只怕此刻她早随那车驾化作林中孤魂……
寒风骤然刮过,裹着一股子血腥气钻入鼻尖。尚盈盈心里一紧,慌忙循着味儿去探晏绪礼臂膀。
哪知指尖刚触到片滑腻,晏绪礼却已侧身避开,只问她道:
“磕着哪儿没有?身上可有不舒坦?”
低醇温柔的嗓音混在风里,听得人眼眶发酸。
尚盈盈还要再问,却被晏绪礼一把按进怀里。大氅领口的墨狐毛扫过脸颊,严严实实地裹住她,仿佛能将风刀霜剑尽数拦下一般。
知晓晏绪礼不让自己问,定然是身上负了伤。尚盈盈眼窝里涌出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急急呜咽道:
“万岁爷,您让嫔妾瞧瞧……”
说着,尚盈盈轻轻挣开晏绪礼,扯下自个儿身上的貂裘,便往他肩上披,还要挺身跪起来替他挡风。
就她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如此折腾?
晏绪礼忙反手捉住尚盈盈腕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厚实貂裘重新裹回她身上。
“尚盈盈。”晏绪礼连名带姓地唤,无奈咬牙道,“朕是你男人!”
尚盈盈闻言一怔,狐狸眼里还汪着泪,却顿时又气又急地攥起拳头,满身透着股子倔劲儿。
“这当口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的?”
尚盈盈带着哭腔嗔怪,眼尾飞红,活似只急了眼的兔子,竟敢跟眼前这头大老虎龇牙:
“您都见血了,还瞎逞什么英雄!”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晏绪礼心头倏地一软,冷峻眉眼顿时化开,竟还低笑出声。
“不过蹭破些油皮,多大点儿事?”
晏绪礼说得轻描淡写,忽然凑近尚盈盈耳畔,热气呵得她一颤:
“便是这会儿撞见熊瞎子、白额虎,朕也照样能撕了它们给你做褥子。”
见尚盈盈又要落泪,晏绪礼忙用指腹去揩她眼角,柔声哄道:“快甭哭了,顾好你自个儿,朕便哪哪儿都不觉得疼。”
“何况这风饕雪虐的,倘若吹皴了脸,回头可怎么见人?”
臂间伤口冻得不再流血,晏绪礼便仿佛真没知觉一般,搂着尚盈盈谈笑风生。
尚盈盈被这番混账话气得发笑,索性把脸埋进晏绪礼颈窝。温热泪水洇湿皇帝衣领,尚盈盈闷声心疼道:
“都这般光景了,万岁爷还净说些不正经的……”
晏绪礼单臂抱稳尚盈盈,凝眸四顾后,借着雪地微光辨明方向,挪至一处背风的石砬子后头。
“好,姑奶奶教训的是。在朕腿上坐稳当些,别掉下去。”晏绪礼好性儿地低笑,怕尚盈盈在雪地里着凉,特地用身子给她当褥垫。
撑臂将墨狐大氅展开,晏绪礼仔细裹紧尚盈盈,俩人身影在雪夜里交融成一团。
“把脸儿埋朕怀里。”晏绪礼抬手按着她后脑勺儿,声音柔得能消融寒冰,“能暖和些。”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儿,尚盈盈只好依言贴在晏绪礼胸膛前。侧耳听着他沉稳心音,竟催得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在腔子里愈蹦愈快。
晏绪礼一面轻抚尚盈盈背脊,一面往腰间蹀躞带上摸索。幸好匕首不曾摔出去,晏绪礼眸光微闪,利落地将其拨入袖中。带扣相击,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蹀躞带里虽还备着火绒燧石,但这荒郊野岭的,生火怕是会招来野兽,反倒不妥。
见尚盈盈打个哆嗦,晏绪礼忙低头呵暖她指尖,安抚道:“别怕,朕手底下那帮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傻子。眼下定是回去搬救兵了,等会儿便能寻来救驾。”
“就是这会子野物都躲在洞里,咱们不便过去,委屈盈盈要跟朕在外头吹冷风。”晏绪礼心疼低语,拼命用自个儿的怀抱暖着她。
尚盈盈依偎在晏绪礼怀里,轻轻摇首道:“嫔妾不冷。”
白貂昭君套上沾了雪沫子,绒乎乎地擦过晏绪礼下颌。
二人像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兽,四野寂然,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俱化温柔乡。
尚盈盈却仍忧心忡忡,不禁在晏绪礼怀中动了动,声音闷在墨狐毛里:
“万岁爷,今夜这事会不会是康王做的?”
“外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见尚盈盈比他还惦记此事,晏绪礼低笑一声,震得她耳廓发麻:“无妨。”
“天下兵马,皆出朕手,他拿什么反?”晏绪礼浑不在意地说道。
“再者说,咱们今夜离营本是临时起意,他就算想动手,仓促之间又能调集多少人手?成不了气候。”
发觉尚盈盈悄悄出溜下去,似乎怕累着他,晏绪礼立马掐着纤腰往上一托,重新把她收拢回自己怀里。
“倒是他,把朕的小芙蕖都弄脏了,这笔账朕定要跟他好好清算。”
晏绪礼伸手替她拂去泥雪,又亲了亲昭君套正中的蓝宝石,垂眸遮去戾色。
尚盈盈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叽咕道:
“芙蕖原本就是长在泥巴里的。”
晏绪礼却低头,鼻尖蹭了蹭她发顶,带着无限珍爱道:
“旁的自然随它沤在泥里,可盈盈是金玉雕成的芙蕖。”
晏绪礼忽然托起尚盈盈后颈,在风雪咆哮的间隙里抵住她额头,尾音消失在彼此交错的呼吸间:
“得仔细供在暖阁里,养在锦绣堆儿里才成……”
五脏六腑像被温水浸透的丝帛,一寸寸软下去,熨烫开细密褶皱。
泪珠子在眼底不住打转儿,尚盈盈急忙咬住唇肉,暗恼皇帝坏得很,又惹她哭。
可这份刚从阎王殿前夺回的温存尚未焐热,林外便蓦地响起一阵急促蹄声,生生踏碎雪夜岑寂。
“嗒嗒——嗒嗒——”
马蹄卷着碎雪逼近,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人心尖上。尚盈盈身子一颤,方才的惊惶霎时回涌,下意识便要探头。
“别动。”
晏绪礼臂膀骤然收紧,墨狐大氅将她兜头裹住。自己却昂首凝眸,目光刺破如鹰隼般雪幕,循着那声
响来处,眯眼望去。
片刻后,晏绪礼紧绷的下颌微松,掌心抚过尚盈盈鬓发,轻声道:
“是靖之。”
嗓音混着胸膛震动传来,沉稳如磐石,压住尚盈盈所有不安。
尚盈盈悬着的心这才“噗通”落回腔子里,像只惊弓的雀儿,从他大氅里怯生生探出半张脸。
远处雪地里,一骑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马上之人猿臂蜂腰,待驰到近处,果然是顾小王爷。只是那身惯常的风流气派早已尽散,锦袍上尽是雪水泥点子。
一眼瞧见石砬子后头站起的皇帝,顾绥面上掠过惊喜与后怕,连忙猛勒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刨着蹄子停在数丈开外。
顾绥翻身下马,踉跄几步奔至近前,也顾不得掸落肩头积雪,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嗓音都透着惶急:
“臣救驾来迟,还望万岁爷恕罪!”
晏绪礼先扶尚盈盈站稳当,又将她貂裘系带重新挽了个结,这才转过身,俯身虚托顾绥手肘:
“靖之何罪之有?快起来。”
“谢万岁爷!”
话音未落,后方蹄声如雷,十数骑破雪而来。火把亮光撕开暗夜,照得雪粒子如金屑纷飞。
尚盈盈倏地睁大了眼,只见那队人马最前头,竟是一袭大红羽缎斗篷的女子。
风掀起兜帽一角,露出顾令漪明丽鲜活的面容。
红斗篷猎猎翻飞,似雪地里窜起的火苗,生生灼透这白茫茫天地。
正当尚盈盈怔忡之际,晏绪礼眸光幽邃,已与顾绥交换过眼神。
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
顾绥顿觉后颈发凉,忙上前低声禀道:
“万岁爷放心,康王营帐那边,臣已派得力之人暗中把守。只是万岁爷眼下……”
目光扫过皇帝衣袖上暗沉血迹,顾绥不知他伤势如何,岂敢拿定主意?
晏绪礼只摆手示意无妨,正欲开口,忽瞥见身侧的尚盈盈,到嘴边的军令生生顿住。
这迟疑不过弹指,却被顾令漪敏锐捕捉。
顾令漪踩着积雪近前,利落行礼道:“此地风寒雪冷,请万岁爷允准,让嫔妾护送宜婕妤先回暖帐。”
说着,顾令漪已伸出手去,使力稳稳扶住尚盈盈,将藏在暖兜里的手炉塞进她掌心。
手炉中炭将烧尽,触手只剩些余温,却足以烫得尚盈盈指尖儿发痒。
晏绪礼沉默片刻,终是轻叹颔首。他都不敢正眼看尚盈盈,不然怕是舍不得。
小心护送尚盈盈到马匹前,晏绪礼亲自抱她上马,声音温柔又愧疚:
“乖,先同顾嫔回去,在帐篷里等朕。”
尚盈盈抿紧唇瓣,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点头,狠心勒转马首,随扈从们远去。
待尚盈盈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晏绪礼周身气势骤变。哪还有半分柔情缱绻、低声哄人的模样儿?
皇帝眼神狠戾森寒,宛如杀神在世。
再不必掩藏骨子里的凛冽杀伐,晏绪礼扎紧衣袖,断然喝令: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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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尚盈盈强按下心头翻涌的忧惧,从晏绪礼身上分开心神。
尚盈盈侧过头,看向身侧神情警惕的顾令漪,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县主。”
顾令漪执缰的手顿时一滞,同样偏头看向尚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