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柏筠宁只是蹙眉,接茬儿道:“可不是么?那回当真病得凶。亏得上天庇佑,总算转危为安。勤妃生前与皇后娘娘最是亲厚,想来确有干系。”
听慧嫔语气中唯有后怕,话里话外,只当皇后那场病是意外之灾,显是不知其中隐情。
尚盈盈低垂眼睫,随口附和两声。
纤指拈着枚棋子轻轻把玩,尚盈盈眼底波光流转,暗自思忖:同是东宫旧人,何以文妃对其中关节知之甚详,慧嫔却似全然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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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钟毓宫时,已是薄暮时分。
此刻四下无人,尚盈盈才敢悄悄儿把手搭在小腹上。手指轻柔地抚摸两下,生怕碰坏似的。
虽说这会儿还摸不出个形状来,可尚盈盈知道,那里头是她和万岁爷的骨肉呢。一想起这个,她心里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热燥得脸蛋儿发红。
晚风犹带春寒,吹得人脖颈发凉。尚盈盈裹紧身上锦缎披风,总算收起心头那点子柔情蜜意,低声与巧菱说起方才之事:
“……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忒蹊跷?既都是从东宫跟来的老人儿,怎的偏就文妃知道那么许多?”
巧菱从旁搀着尚盈盈,边走边寻思:“文妃素日便与皇后走得近,兴许是皇后私下里跟她说过什么体己话?”
尚盈盈心里盘算过两个来回,轻轻摇首:“我冷眼瞧着,不像这么回事儿。”
当初在佑平门外,文妃提起皇后与勤妃那段旧怨时,神情分明微妙。
如今细细想来,文妃那表情看似惋惜,实则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恐吓她,文妃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盈盈抬眼望着天边,忽而说道:“她倒像常在戏园子里的,把台上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
巧菱听得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尚盈盈抿唇沉吟,低声说出猜测:
“我总觉着,文妃也在那场戏里扮了角儿,保不齐她是只黄雀。”
皇后和勤妃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可不就是文妃?大皇子不就被她抱去养了?
巧菱倒吸一口凉气:“她把皇后与勤妃二人,皆玩弄于股掌之中?”
“文妃嘴上感叹皇后如何心狠手辣,却未必不是在说她自个儿。”尚盈盈轻声说道,“就像下棋时使个妙招儿赢了,事后便总想掏出来显摆显摆。”
巧菱听得浑身发冷,小声嗫嚅:“要真是如此,那文妃可真是个狠主儿。”
“这宫里头的事儿,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尚盈盈轻叹一声,垂眸抚摸小腹,跟稀罕猫崽儿没什么两样儿,一瞧见便禁不住欢喜。
可晏绪礼不在身边,她心里头到底沉重,只盼能早日团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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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西北角的揽霞楼里,苏合香丝在半空静谧缭绕,却掩不住文、柳二妃话里的机锋。
柳妃倚坐在圈椅里,照旧是一身儿石榴红缂丝衫子,纵使不似从前风光,也断然不愿落魄。
听着文妃在耳边絮絮聒聒,柳妃端起粉彩盖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茶沫子。茶烟儿袅袅,把张俏脸遮得朦朦胧胧,只露出一双暗藏提防的凤眼。
耐着性子听罢文妃所言,柳濯月轻哼一声,嗓音里带着一股子冷峭:
“这样的事儿,你为何独独寻上本宫?”
文蘅挑唇一笑,不答反问道:
“莫非柳姐姐不恨宜嫔?”
“她入宫才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害得您好好的贵妃位份丢了,协理六宫的差事也没了。如今她圣眷正浓,眼瞅着可就要爬来咱们头上。”
柳濯月被戳中痛脚,顿时沉下脸色,手里茶盖“叮”地一声碰在碗沿上,几乎想拂袖而去。
文蘅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游说道:
“只要柳姐姐肯搭把手,按我说的去做,保管叫宜嫔这辈子都怀不上龙种。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宫妃,日后还不是由着咱们搓扁揉圆?”
就凭皇上对宜嫔那股子热乎劲儿,明眼人都
瞧得出来,照这么宠下去,揣上崽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真要让宜嫔生下皇嗣,那往后宫里,谁还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文蘅膝下养着大皇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档子事儿成了。
“如今可是天赐良机,”见柳濯月还在犹豫,文蘅又紧着煽风点火,“万岁爷远征在外,趁这节骨眼儿上不动手,往后可再难找这么合适的茬口儿。”
柳濯月猛地抬眼,眼神跟刀子似的,转瞬又敛了去。
见柳濯月心动,文蘅深谙软硬兼施的道理,立马又陪着笑脸,给她戴高帽儿道:“妹妹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哪及得上姐姐当年协理六宫时的威风?”
文蘅说着,眼睛往那素白瓷瓶上溜了一圈:“这点子小事,对姐姐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六局一司里头,您的门路可比我多着呢。皇后如今又病得起不来身,合宫上下能指望的,也就柳姐姐您了。”
虚荣夸耀之心得到满足,柳濯月面色稍霁,却仍端着架子。只见她拈起那瓷瓶,对着光瞧了瞧里头白惨惨的粉末,忽地“啪”一声撂在案上。
“文妹妹这是把本宫当傻子耍呢?”柳濯月冷笑一声,凤眼斜睨,“脏活累活都叫本宫干了,回头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撇得干干净净,推本宫一人出去顶缸?”
文蘅闻言,心中暗笑,柳妃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这绝嗣方子,当年用在皇后身上见效得很。如今要故技重施对付宜嫔,未免若有闪失,会牵扯出当年之事,她自然得预先寻个替死鬼才稳妥。
眼前这位,可不正是现成的冤大头?
文蘅面上仍端着温婉笑容,仿佛柳妃方才的疾言厉色,不过是春风过耳:“瞧柳姐姐这话说的,您看我这芳竹,还有您身边的盼烟,可都在跟前听得真真儿的。日后若有万一,我难道还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赖账?”
柳濯月纤眉一挑,却不上套儿:“贴身宫女的话能顶什么用?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主子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莫非还能翻了天去?”
话虽这般说,柳濯月心里却也打着算盘。诚如文蘅所言,若错失这次机会,保不齐真要摁不住那宜嫔。
“除非……”柳濯月故作矜持,拖长声调,“你愿意再寻个保人来。”
文蘅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但凭柳姐姐吩咐,不知您想寻哪位作保?”
柳濯月沉吟半晌,终是吐露出来:
“虞嫔如何?”
这话正中文蘅下怀,她早便料到,柳濯月素来是个没成算的,大抵会寻个素日交好的宫妃作保。
可柳濯月当真以为,虞嫔是她自己人么?
文蘅脸上笑意更浓,爽脆应道:“姐姐既开金口,妹妹岂敢不从?”
说罢,文蘅扭脸儿吩咐芳竹:“去把虞嫔请……”
“慢着!”
柳濯月突然出言制止,直勾勾地盯着文蘅:
“光有人证不够稳妥,还得留个物证。”
文蘅眼皮子一掀起,心中暗道,今儿这柳妃,脑瓜子竟还突然灵光起来?
柳濯月不依不饶地说:“你得给本宫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明白,这下药害宜嫔绝嗣的勾当,是你文蘅主谋!”
“万使不得!”文蘅脱口而出,神色也转冷下来,“柳姐姐这是存心为难我,还是怕宫正司查案没个由头,非要递个把柄过去?”
“断案最忌讳的便是没证据。我今儿个要是立了字据,岂不是把刀子往人家手里送?”文蘅讥诮道,“真要事发,叫人搜出字据来,姐姐以为能独善其身?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柳濯月被这番气势汹汹的抢白,逼得哑口无言。细想之下,倒也在理。若真留下字据,一旦事发,那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阁楼内一时静极,唯余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幽幽地散着,那香气淡得几乎要化在半空。
二妃互相戒备,谁也不敢轻言信任,只好僵持不下。
心念急转间,文蘅忽地眉眼一舒,语气也软和下来:
“柳姐姐若实在信不过我……”
文蘅略一沉吟,道出个折中的主意:
“不如让芳竹去取我的私印花押来。我从这瓶中分出些药粉,用油纸细细包了,再于封口处盖上花押。如此既算是个凭证,叫柳姐姐安心,又不至留下字据惹祸。”
说罢,文蘅抬眼望向柳濯月:“柳姐姐看,这样可还使得?”
大家闺秀的花押印,比寻常私章更隐秘。其纹样大多独出心裁,笔走龙蛇间暗藏机杼。非主人亲授,纵使丹青妙手亦难摹神韵,故而足为凭信。
柳濯月微眯起眼,把文蘅的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终是点头应下。
僻静角楼里,文妃与柳妃三击掌为誓,心里却打着各自的算盘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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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更阑,虞嫔罩了身燕尾青斗篷,趁着夜色悄然叩开衍秀宫大门。
文蘅早已在内殿等候多时,见虞嫔过来,便将熟睡的大皇子放回摇车里,携她去屏风外落座。
虞姿轻声问过大皇子身体,便从袖中摸出个玩意儿,正是文蘅白日里押在柳妃那儿的油纸包。
“……柳妃如今很是信任嫔妾,嫔妾不过略施小计,她便点头将这物事交予嫔妾保管。”
虞姿轻声说着,把裹着毒粉的油纸包投入薰笼底下。火舌倏地窜起,将纸包舔舐殆尽,化作一缕青烟。
借着殿中幽暗烛火,文蘅亲眼见着证物销毁,这才满意颔首:
“办得不错。”
说罢,文蘅朝芳竹使了个眼色,芳竹立即奉上个崭新纸包,乍一看好似一模一样。
“这上头花押是仿的,”文蘅指了指纸上花押,命芳竹递给虞嫔,“你且收着,若是日后柳濯月问起,也好搪塞过去。”
文妃的花押极是精巧,乃是将“文蘅”二字化作一丛墨兰模样。兰草叶子看似随意勾勒,实则每处转折皆有章法,若非十分熟悉之人,绝难分辨真伪。
虞姿抬指接过,笑语道:“娘娘放心,此事交给嫔妾,定当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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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衍秀宫很远,虞姿这才彻底松下心神。
“娘娘,文妃竟没察觉……”花袖从旁扶着虞姿,忍不住低声窃笑。
虞姿也轻勾唇角,忽在宫墙转角处驻足。她自袖中取出那枚假花押,就着月色细细端详。
下一瞬,虞姿讥笑出声,竟又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真物儿来。
方才投入火中烧尽的,不过是她命人精心仿制的赝品。幸而文妃不曾细究,任那假物化作飞灰。
皎皎月华下,两枚花押在掌心里相映成趣。只见真品之上,兰叶舒展如行云流水,叶脉间暗藏风骨。仿品虽形似,却在叶尖转折处略显生硬,少了几分灵韵。
将证物重新藏入暗袋,虞姿故作怅然地轻叹一声,这才施施然离去。
螳螂方振臂,岂知黄雀已张翼。这局大棋,也该轮到她落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