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倘若真能查出些苗头,都犯不着她亲自出手。
皇后就会头一个冲上去,替她料理了文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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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当日,天公作美,日头暖得可人。
晏绪礼陪尚盈盈在园子里庆生辰,早命人席地铺上洒绿洋毡毯,四角拿兽首香炉压着,免得叫南风吹卷了边儿。
尚盈盈懒洋洋倚着黄杨木凭几,鹅黄裙裾流淌在毯上,似一汪蜜水。
“仔细着凉。”
见尚盈盈悄悄把脚伸出毯子外,晏绪礼忙含笑将人拢回来。
尚盈盈哼唧两声,便也顺势歪倒在他怀里,眯眼不停念叨:
“万岁爷,臣妾好欢喜呀。”
红泥小炉上坐着把银茶吊子,里头滚着今春新贡的梅花饼茶,混着架上藤花的甜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晏绪礼哑然失笑,觉着她也忒好满足,不禁满心爱怜地哄道:
“这又算什么?你若喜欢,朕日日都陪你在外头。”
尚盈盈可不敢耽搁皇帝工夫,叫他成日陪自个儿闲顽,连忙摇首说:“日日都这样儿便没意思了,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呢。”
晏绪礼但笑不语,只端起矮几上的雪浸白酒,仰头灌了两口。
此物名儿叫得好听,实则就是米酒,早先拿冰块儿镇过,里头许是又添过竹叶与荷叶。草木清香混在一块儿,甭提多馋人。
尚盈盈瞧得直吞涎液,只好回身去吃自个儿的八宝梨盏。
这蒸梨刚端过来时,还凉凉的堪当入口。如今被日头烤得暖热,竟是一点儿爽口滋味儿都不见。
看出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却碍着腹中皇儿不敢乱吃,晏绪礼心疼媳妇,登时从碟子里取来小银匙,往酒水里搅和搅和。
“你拿着舔一口,就当尝尝味儿?”晏绪礼把银匙递给尚盈盈,柔声哄她。
尚盈盈见状,却立马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才不是那种馋虫上来,便只管胡吃海塞的娘亲。
末后,睨着教唆自个儿尝酒的晏绪礼,尚盈盈气鼓鼓地埋怨道:
“您怎能不把皇儿的安危当回事?”
“舔两口酒罢了……”
发觉尚盈盈嗔瞪自己,晏绪礼抬手摸摸鼻梁,从善如流地住口,换了个话茬儿道:
“朕如今总算是弄明白,你个姑娘家,哪儿来这么大酒瘾?”
见尚盈盈直眨眼皮,晏绪礼握拳抵唇,轻笑道:
“合着是随你爹了。”
“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回头你俩轮番上阵,非得给朕灌倒不可。”
尚盈盈闻言,颊上顿时浮起红云,轻捶晏绪礼肩膀。
顽笑两句后,尚盈盈忽而又满怀心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说,王爷也会像王妃一样,一下子就喜欢臣妾么?”
早闻嘉毅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尚盈盈从前心中只是崇敬。而今忽然变作自个儿爹爹,尚盈盈竟忍不住打怵呢。
“自然,咱们家都疼闺女。”晏绪礼搂着尚盈盈,低声同她说笑,“若是个小子,说不准就直接丢去泥里当球儿踢了。但闺女肯定不能,就算掉根头发丝儿,当爹的都得心疼好几日呢。”
尚盈盈闻言耳尖一动,暗自抬眼瞥着晏绪礼,又摸摸自个儿小腹。
忽然间觉得,她都犯不着问晏绪礼喜欢皇子还是公主。就瞧他提起“闺女”俩字儿,都能高兴得眉飞色舞。她若真替晏绪礼添个小公主,他怕是做梦都能乐醒。
周遭忽然间静得出奇,帝妃各怀心事,依偎在一处,望着远处亭角出神。
过了半晌,晏绪礼忽而叹了一声,垂眸吻尚盈盈发心,歉疚道:“细算起来,朕与盈盈相识三载,竟都没正经陪你过一回生辰。”
尚盈盈闻言立马跪坐起来,圈住晏绪礼脖颈,笑着宽慰:
“您四月初才回到宫中,案头折子堆得比园子里的假山还高,哪儿腾得出手张罗这些琐事儿?”
“更何况——”尚盈盈故意板起脸,忽地哼哼两声,“去岁四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您都不记得啦?”
第66章 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去岁这个时候儿?
晏绪礼忙蹙眉思索,隐约记得应当已起驾去了裕华行宫。那时节青山抱水,花鸟自多情。偏生这些前尘旧事,倒像隔了层雨雾纱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说来也奇,短短三百来个日夜,两人间竟攒下这许多因果,好的歹的、甜的苦的,都像熬过火的糖稀,黏嗒嗒糊在心头化不开。情根种时浑不觉,待到醒过神来,早便化作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抬眼见尚盈盈正嗔望着他,丹唇轻咬,欲啼还休,活像只等他喂粟米的画眉鸟儿。晏绪礼忽而记起来,那阵子连他喂过的御猫都成双成对,只他俩还隔着层窗户纸。
霎时间心头雪亮,晏绪礼赶忙凑近尚盈盈耳畔,轻声问道:
“莫不是咱俩头一回……共赴巫山那夜?”
晏绪礼若想不起来,尚盈盈大约是要暗自生恼。
可见他当真能想起来,尚盈盈又不禁犯起娇痴,埋去晏绪礼怀里羞怯呢喃:
“可不是嘛?臣妾去岁生辰,咱俩就是一块儿过的。”
说着,尚盈盈眼波流转,半真半假地笑语道:“打那之后,臣妾竟像是花鲤子从冰窟窿里探出脑袋,重新见了天日。”
素手轻抚小腹,尚盈盈声若柔丝:“今岁生辰又新添了它,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尚盈盈忽而抬首凝望,眸中水光潋滟:“到底是老天爷不薄,才叫臣妾得遇万岁爷。”
晏绪礼闻听此言,心头蓦地一颤,暗忖竟如此机缘巧合,恍若天定。
展臂将尚盈盈揽入怀中,晏绪礼在她额间轻轻一啄,温言笑道:“是,盈盈是握着月老红线来投胎的,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晏绪礼平日最厌僧道妄言,眼下却恨不能把月老祠的泥像都塑上金身。但凡灵验,管他真神假鬼!
尚盈盈早叫晏绪礼臊得不肯吱声,晏绪礼却关不上话匣子,不住追着她问道:“朕那时候儿够温柔吗?可叫你不好受了?”
光天化日闻此私语,尚盈盈顿时粉面飞霞,羞于说出什么舒坦满意的话来,只在鼻子里哼哼唧唧:
“还凑合吧。”
忆及当日俩人皆混沌浑噩,痴滚得天昏地暗,直欲抵死缠绵,晏绪礼不由暗生悔意。若早知如此,定当许尚盈盈一个花烛洞天的良辰。
晏绪礼低首轻喃,将这番心意,随熏风送入尚盈盈耳畔。
天光透过扶疏花叶,将二人笼在浅金罩子里。尚盈盈心尖儿烫得发颤,直白热烈地衔唇相就,来应晏绪礼赠她的情。
远处偶闻黄莺巧啭,穿叶度花,恰恰啼来,暗合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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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秀宫内沉香烟冷,傅瑶气汹汹地走下凤辇,头顶凤冠流苏都在簌簌乱颤,映得那张芙蓉面阴鸷骇人。
不待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传,田福早已一脚将他踹开,亲自上前替傅瑶推开门扇。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芳竹见状,唬得
手上一颤,药盏险些脱手,急忙屈膝请安。
而见皇后不搭理自个儿,只一头往寝殿里闯,芳竹觉出来者不善,赶快上前阻拦:“皇后娘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尚在病中,未及梳妆,不宜见尊驾,请容奴婢……”
苦津津的药气直钻鼻窍,傅瑶想起这些年喝得药汁子,全是徒劳,全是拜文蘅所赐!
皇后心头火烧得更旺,没等芳竹把话儿说完,便猛地一扬手。
只听“咣啷”一声震响,药碗忽而被撂翻在地,一下子摔得粉身碎骨。
芳竹没来得及躲,手背上立时烫出几个燎泡来,疼得她惨叫一声。
药汤泼洒出来,将皇后自个儿凤袍也淋湿半幅,可她哪儿还顾得上这个,一把将殿门推得洞开。傅瑶双眸瞪得好似圆铃,两簇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子。
文蘅正歪在绣枕上养神,忽听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抬眼一瞧,竟是皇后闯将进来。
她强撑着力气,刚要起身见礼。傅瑶却已逼近前来,护甲尖儿戳到她腕子上,铁箍般嵌进皮肉。
文蘅只觉腕骨剧烈作痛,下一瞬,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暖炕上拖拽下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文蘅浑身一哆嗦,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方才那点子虚情假意的笑模样,霎时散得干干净净。文蘅仿佛猜到什么,挑眉斜睨着傅瑶,眼底暗藏针尖儿似的得意与挑衅。
“你这烂了心肝的毒妇!”傅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咄咄逼问道,“害本宫绝嗣的虎狼药是你下的,勤妃与本宫离心,也是你挑拨的,是也不是?!”
本以为文蘅会巧言诡辩,不曾想她竟忽地咯咯笑起来,像夜猫子在啼:“皇后娘娘,您现在才想明白,是不是忒晚了些?”
“你!”傅瑶盛怒叫嚷,猛地扼住文蘅咽喉,恨得直欲掐断那根细脖颈子,“先害得本宫不能生养,又借本宫之手除去勤妃,末后你倒能安安稳稳地养着大皇子,好个一石三鸟!本宫今日非要剖开你这狼心狗肺,瞧瞧里头沤着几缸臭水!”
文蘅喘息艰难,一张俏脸涨得紫红,偏生那对招子里还淬着狠毒。她猛地使出全身力气,挣开皇后钳制,咚的一声撞在炕几上,咳得心肝儿肺都快呕出来。
好容易喘匀气儿,文蘅却突然开始伏案狂笑,笑得金钗斜坠、涕泪横流:
“我与你……明明是同一日进的端王府,凭什么你居正房我栖别院?后来迁进东宫里,凭什么你为储妃我当良娣?如今住在这紫禁城里头,又凭什么你戴九凤冠,我就要跪着喊主子?!”
“我文蘅哪点比不上你傅瑶,我文家又有何处比不上你傅家?凭什么你样样儿都能压我一头?老天爷是瞎了眼不成!”
没料到文蘅一直藏着此等狼子野心,傅瑶怒不可遏,指着她喝道:
“凭什么?就凭我傅家世代清流!你们文家如今再得脸,祖上也不过是个卖野药的江湖郎中!本宫可是国公千金,你个下九流养的贱秧子,拿什么同本宫比?”
文蘅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断了气儿。这疯癫模样倒叫傅瑶脊骨蹿凉,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嫔妾倒要请教皇后娘娘——”
文蘅收起笑,嗓音陡然转低,像是毒蛇盘在角落,正丝丝地吐信子:
“那傅川是您什么人呐?”
傅瑶脸色遽变,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答道:
“他自然是本宫堂……”
“堂兄?不见得吧!”
文蘅冷笑打断,突然踉跄扑到傅瑶跟前,折断的指甲几乎戳进对方眼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