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秦琴不出声。
程瑾知却是声音平静:“我知道她这个人,嫁来之前就知道。只是大家都瞒着我,我也就装不知道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的。”
秦琴马上解释:“我没有喜欢她,我又没见过她,只知她姓云名秀竹,听说家贫,家中以做豆腐卖豆腐为生,当时大哥说喜欢她,竟全然不顾她身份,让我觉得这想必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里的‘一人心’,我就觉得……那个云姑娘才该嫁给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我……”
她说到最后,有些语无伦次,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怕惹程瑾知伤心,连忙道:“当然,我想大哥应是和我一样,没见到嫂嫂,嫂嫂那次来京城我正好也去外祖家了,所以不知道嫂嫂这么好,现在嫂嫂嫁过来,我也能看出大哥是真心喜欢嫂嫂,对嫂嫂好的。”
程瑾知一笑:“我知道,我没有怪你,我也没有怪他,他的确对我好,这也够了。我知道大夫人答应过若我有了身孕就接那位云姑娘进门,到时接她进来也就是了。”
秦琴看着她:“可是,嫂嫂不喜欢大哥吗?如果不喜欢,又怎么和大哥夫妻恩爱的样子;如果喜欢,嫂嫂怎么能忍住不和大哥闹?”
第29章 手札
程瑾知因这个问题而沉默了片刻,随后回道:“你又怎知他真心喜欢我、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懂事大度贤惠呢?若我和他闹,那证明我善妒脾气差,他也就可以收回他的喜欢,而我又有什么筹码和他闹?就算是我姑母也不会支持我。”
秦琴愣住了,久久没说话。
她想起来,大夫人就有善妒、脾气差的名声,大哥就不喜欢大夫人。
程瑾知和她道:“好了,你别多想,回去早点休息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你就当我没听到那天的话,我们今日也没说这些话。”
秦琴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失神地往回走。
程瑾知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自己今日这话说得对不对。
少女总要满怀憧憬才能欢欢喜喜嫁给夫婿,直到嫁过去,才知在这场相聚里,夫妻地位本就是不对等的,只当是两姓之好倒能过日子,若想要谈情,就必定会伤心。
而她呢?
她因他的执着和柔情而心神恍惚,是否又曾想过,他自己想退婚时也是这么执着的,他对着那个云姑娘,也是这么温柔而炽烈……
他也会搂着她说,我比之前更喜欢你。
她突然意识到,女人会陷进这柔情里,是因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他们三个月后会转而喜欢另一个人,而女人却误以为是一辈子。
她望向天空,不由叹了口气,她竟也差点忘乎所以了。
一时间倒有些不想和他演这“夫妻恩爱”的日子了,上天赶紧赐她一个孩子,她就给他纳新人,让他想起来他还有个丢在外面的旧爱吧。
程瑾知久久不回,秦谏一个人进了房中。
百无聊赖,他去她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书桌前翻,翻了几页,目光瞥见书桌下的抽屉没关好,露了三指宽在外面。
准备顺手将抽屉合上,却想起一事,鬼使神差将抽屉打开了。
里面就放了一样东西,就是她上次匆忙收起的那个册子。
是什么能让她那么紧张呢?不是信,总不会是街上小贩兜售的那些禁书吧?
这个猜测让他忍不住想笑,他难以想象她会偷看那样的书。
但……也不是没可能,他和沈夷清都看过,只是那文辞实在太拙劣了,粗鄙简陋,而且尽是些无所事事眠花宿柳的男人,或是生性好淫人尽可夫的女人,动不动就滚到了一处,实在让人看不上眼,为了那点旖旎勉强看下去都受折磨。
但沈夷清说他对文辞人物不讲究,能看,可见,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挑。
他盯着那抽屉看了好久,最后想,她没说这桌上的东西不许动,所以就默认他不知道不能动吧,她若是想去他书房里翻看,他也是不介意的。
于是他就这么找了个理由,将那本册子拿了出来,翻开。
一见之下,不由怔住。
这字……
这是她的字?
再细看册子,的确是自己裁的纸,自己装订的,没有任何题名,第一页便是一则小信,寄给明月君。
明月君是谁?
“时值四月,春色满园,芳菲遍野,然而我院中却看不见一株花……”
“我不爱竹子,它的风太凉太冷,尽是萧瑟……”
他转头看向绿影园,夜色下修竹的身影蒙蒙一片,确实有几分幽凉。
“最羡慕者,莫过于明月君,身在云端,俯瞰大地……”
所以“明月君”还真是天上的月亮啊,他不由莞尔:她怎么会想起来给月亮写信?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么?
很明显这写的是绿影园,后一篇则提到了三婶,正是他家中的三婶。
所以这真是她写的,她的确在写信,只是不是写给她哥哥,而是写给天上明月。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偶记。信里写了她在汴京的生活,写了她日常感思,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他也能看出她在汴京的孤独。
以及,他从不知她不喜欢竹子。
当然,惊奇的还是她的字。
待确定这就是她亲笔所书后,他再看向她的字,他能确认,她的小楷之端庄典雅、整齐秀美,当真是他所见书法之佼佼者,且其风格几乎自成一派,别无肖似,若勤加练习,跻身那些书法大家之列也未可知!
他只觉胸口热血一片沸腾,再往后翻,不知是要先看字,还是要先看文,看字,教他惊叹景仰,兴奋不已;看文,教他忍俊不禁,不忍卒读,只叹她写得太少……
才看三则,门外便传来动静,他心中也一慌,连忙将手札放回了抽屉,继续坐在椅子上拿起书。
程瑾知送走秦琴后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绿影园,风吹得竹叶沙沙,她抬眼,见夜色下的竹子虽幽暗,却也亭亭玉立,袅娜多姿。
秀竹,原来那女子叫秀竹……秦家得知他养外室是在数月前,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结识在数月前。 :
不知是先有竹子,再有其人;还是先有其人,再有这满园的竹子。难不成,这院子原本不是准备她来住的么?
尽管一切都早有准备,可这一刻、这个猜测还是让她觉得心口堵了起来,难受得喘不过气。
缓步进门去,见秦谏就坐在自己书桌后。
她先是一惊,随后便意识到自己是提前把手札收好了的,他应当没那么无聊去翻看,再一想好像翻看也没什么,她不会那么大意写一些不能让人看见的话。
于是她镇定下来,压下今
夜的种种思绪,平静地问:“表哥没去沐浴?”
秦谏压着声音,语气淡淡的:“喝多了酒,坐一会儿。”
她便没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去了。”说着坐去了梳妆台前。
不知秦琴和她说了什么,她竟好像没之前那么高兴了,秦谏想。
这小小的疑问,很快就被抽屉中的手札吸引,程瑾知去了内室,看不到这边,他又想将手札拿出来看。
但这太冒险了,她会发现。
其实刚刚他几乎就想问她字的事,但想了想又忍住,很明显她是不想给他看的。
他知道,就算亲如父子兄弟,也有自己想隐藏的东西,譬如她才嫁过来,不会和他说我不喜欢你院里的竹子,我不爱吃汴京的菜,我很想家……
她不是这样的人。
这手札,似乎是她无可挑剔的外表下,唯一能发泄一二的地方,他又怎忍心将它破坏?
他放下书,暂时压下冲动,也去沐浴。
回卧房时,程瑾知已经上了床,没拿书也没拿账本针线,就在床上躺下,背朝外靠内而卧,似乎疲惫得厉害。
他也上了床,在她身后抱住她。
程瑾知担心他有别的动作,今晚她压着情绪,实在提不起劲来应付。
但他久久都没动,只是抱着她。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息,有些像什么木头上的香味,又有些像白毫茶的香,她最初以为是熏香,后来以为是他好饮白毫茶,最后发现这便是他身上自带的气息。
他抱着她,竟比安神香有用……她想,以后他去那秀竹房里了,或者别的什么新人房里,她就想办法配一种与他体味相似的安神香来。
秦谏并没有睡着,他就没有一点睡意。
他脑子里全是那本手札,直到她睡着,那股想再去看手札的想法便越来越难以遏制。
他又等了片刻,等她睡沉才悄悄起身,去了隔间。
看两页和看完没什么区别,都是看了,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
拉开抽屉拿出手札,他还小心地去了自己那一侧的书房,燃起灯,将自己的文册摞满一堆放到右侧,以备她突然过来,被那一摞文册挡住,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做好这一切他才将手札拿出,再次仔细翻看。
手札是她嫁来汴京才开始写的,短短两个月,有十多篇小记,让他知晓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翻开手札,就像翻开她,他贪恋地想一探究竟,探完之后犹嫌不够,还想探知更多。
翻到中间,看到一页字: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嗔痴爱怨,皆为妄念。
这一页字,竟是行书。
她的行书比之小楷又是另一种神韵,虽沿袭小楷之典雅秀美,但又多了一种飘逸灵动之感,笔势流畅,线条柔美而不失刚劲,竟看不出是十八岁少女的字。
他将这手札内容与字反复观摩,待回过神来时,已是三更。
但他却毫无睡意,连夜打水研墨,从自己书桌上拿出纸来,将她的字细细临摹誊抄。
他的字风与她的字截然不同,这很花了些功夫,直到四更天,废了七八稿,他才临摹完一则小记,以及那十六个行书大字。
做完这些,他才收好东西,将手札归到原处,回床上躺下。
她的睡姿竟还是入睡时那样,除了胳膊伸到了被子外,一点未变,乖得让人怜爱。
摸了摸她胳膊,都在被子外冻得冰凉。
他又将她胳膊放进了被子内,仍是抱着她睡去。
这一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秦谏却不觉得困。
待到下值,他就在京兆府门口截住了沈夷清,约沈夷清去沈家看字。
沈夷清曾祖父是弘文馆学士,又是书法大家,家中字画无数,有此家学,沈夷清犹爱字画,在此中也颇有建树。
听说要看字,沈夷清很高兴,连连看他身上:“字呢?”
秦谏:“到了再说。”
沈夷清便有些不相信他。
两人去了沈家书房,沈夷清让秦谏拿字出来,秦谏便从怀中拿出两张纸,倒让沈夷清觉得自己果然被戏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