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岛竹竹
她抿了抿唇,目光微垂,轻声应道:“好,公子也早些歇息。”
暮春三月,梧清勒马回望,崖边老松斜挑着一截褪色红绸——
是当年徐清系上的同心结。
马儿忽地打了个响鼻,惊落松枝残雪,她垂眸抚过腰间半旧的鸳鸯荷包。
三年前,梅雨时节,她于江州查办盐商灭门案,恰见徐家小郎君抱着账册蜷在尸堆里,杏白衣衫沾着血:“大人要捡我回家么?”
于是,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捡了一个夫郎回家。
梧清收回思绪,抬眸看向远方。
比起特意去寻一位夫郎,倒不如回京前顺手了结一桩冤案。
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顺理成章再捡一个......
她展开密信,工部侍郎的私印压着“青州戌氏”四字。
一月后,青州城的暮色裹着细雨,梧清撑着油纸伞,立于檐下,微微偏头,收起伞面。
檐角的雨滴顺着木梁滴落,黑色纱帽垂下的轻纱拂过鼻尖时,她闻到了三年前徐清在江洲别院煮茶时用的乌沉香。
雨声潺潺,她脚步一顿,不由回想当年的画面。
茶香袅袅,窗外梅枝低垂,炉上壶盖轻颤,少年郎执壶缓缓注水,侧颜清隽:“妻主可曾试过乌沉香?”
......已是旧事了。
她垂眸,将密信纳入袖中。此次,她为追查坞银一案而来,今日便要与人交接。
等待片刻,梧清执盏轻啜,眸光淡淡掠过窗外夜色。
二楼雅间的视野极佳,能将对面醉月楼的大门尽收眼底。
檐角悬灯火明灭,那龟公正踮脚伸臂,将一张
洒金红笺贴在廊柱之上。
金红色的纸面在灯火下微微晃动,龙飞凤舞的墨字赫然入目——
“今夜酉时,清倌谢衔初夜竞拍。”
窗外夜风微起,将这行字掠入人耳,喧闹的人群中,有几道窃窃私语声。
“听说了吗?醉月楼今晚要卖谢小公子的初夜。”
廊柱后,两名书生打扮的女子彼此挤靠,低声交谈。她们眼里藏着怜悯,亦有难掩的窥探欲,语声被簇拥的人流吞没了一部分。
“当年谢家何等风光?如今竟连块清白身都守不住......”
“诸位小姐请看——”
一声尖利的笑声混着鼓乐,语调妩媚,又不失几分市侩的浮夸。
红绸被人一把扯落,花台中央,灯火簇拥之下,白衣少年静静地坐在花椅上,像雪色玉雕,被千金堆砌,任人赏玩。
他的脊背挺直,双手落于膝上,眉眼低敛,乌发轻挽,鬓角垂下的发丝衬得肌肤苍白,似月下寒玉。
“谢小公子,当年可是青州首富的独子。”
老鸨迈着碎步上前,手中金簪轻巧一转,挑起少年的下颌。
烛火摇曳间,少年郎唇珠上那一点朱砂痣在灯火下宛若一滴血落在瓷白肌肤上,别具一番风情。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份绝色,可算得上咱们醉月楼压了三月的好货。”
老鸨轻笑,满面风光,环视台下宾客,语声故意拖长,勾人遐想——
“今夜,哪位贵客愿出千金,便能将这朵雪岭幽兰......”
她的话音未落,二楼雅间却突地掷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钝重的声音落在木栏之上,压住了席间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龟公忙不迭上前,谄笑着躬身去接。
梧清目光微移,掠过楼前那抹雪色身影。
白衣如故,静坐台上,不喜不悲,像是将自己彻底与这世间隔绝。
这一幕,莫名让梧清想到,三年前于江洲码头,被水匪掳走的小公子。
甲板上,那小公子被水匪扯着衣领,半跪在地。他死死咬着牙关,唇边渗出血丝,纵然力竭,依旧不肯认输。
那抹倔色若是被无情世道碾碎,也会如同此人一样,成了此刻这副沉静无波的模样罢。
梧清指尖微顿,眸色暗了暗。
最终她摇了摇头,甩开无端的联想。
青州戌氏,早已绝户了。
“大人,戌家旧仆招供了。”一女子呈上血书:“当年工部在戌氏藏书阁暗格里,搜出的不是通敌信,而是......”
话未说完,突然间,醉月楼内传来一声惊呼。
梧清抬眼望去,只见那露台的白衣少年正将发簪刺向咽喉。
烛火摇曳,那白衣少年衣衫有些凌乱,露出他脖颈下的锁骨,而就在锁骨下,“奴”字烙印被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如同刑罚烙在皮肉上的耻辱。
刹那间,周围窃窃私语,可那少年的神色却突然一亮,好似这一刻才是他真正的解脱。
然而,凶器终究未能刺入咽喉。
龟公反应极快,劈手夺下发簪,堪堪在刃尖触及肌肤前,将它生生折断!
就在同一刻,琵琶音起,二楼纱窗微晃,人影闪动,下一瞬,谢衔猛地翻身跃过栏杆,直直坠落而下!
风声自他耳侧掠过,他的身影从灯火辉煌的楼台跌入无边夜色之中。
“砰——”
少年瘫倒在地面,雪白的衣袍染上污泥,右手无力摊开,露出满是鞭痕的手腕。
梧清看着那伤痕,眸色一凛,低声道:“青玉匣......”
她记起密报中所提的一件东西。
果然是他……
她不再迟疑,长身而起,纵身一跃,从楼台之上翻身而下。
身后的属下惊呼一声:“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几乎在她落地的一刹那,她微微侧身,冷箭擦耳而过——
梧清凌空抬手,徒手将那一箭扣在指尖。
她低头一看,箭身上绑着一封密信,未曾署名。
拆开,信笺上的字迹隽秀,寥寥几行。
“一月后,玉楼阁宋三公子与碧芸阁林芸小姐大婚......顺手帮司法大人处理了三公子派来监视的人,勿怪。”
雨丝打在纸上,墨色字迹微微晕开。
而此刻,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青衣男子轻捻黑子落入棋盘,指节修长。
对面落子的老者目光一转,带着几分揶揄之意:“公子今日心情好似格外好?”
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许是今夜青州小雨,见到另一番景象。”
然而,当他余光扫向梧清,见她拆开密信后面无表情地将信件收好时,他的笑意,顿时僵在了唇角。
手里的黑子微微一滞,落棋的动作顿住了半分。
夜雨绵绵,棋局未终,而他的心境,似也乱了半分。
“谢衔公子这是第几次寻死了?”
龟公拎着浸了盐水的麻绳,靴底无情地碾上少年的指骨,嘴角带着一丝恶意的讥讽:“王大人可是许了五百两黄金,你说说,这条命还能值几个钱?”
梧清将信封收好,垂眸间,瞥见地上的少年缓缓抬头。
雨珠顺着鼻梁滑进谢衔微张的唇缝,梧清这才看清他唇珠缀着朱砂痣。
本该是灼灼桃花面,偏生蒙了层将熄的灰烬。
“我要赎他。”梧清说道。
“哦?”
醉月楼门前,一道笑呵呵的声音响起。
老鸨缓步而来,眉眼间带着狡黠:“姑娘要赎他?好说,好说。”
她故意顿了顿,轻笑道:“方才王大人出了五百两黄金,不知姑娘您要出多少?”
梧清愣了一瞬,缓缓开口道:“五百零一两。”
话音刚落,众人哄然大笑,恍若听见了什么荒诞的笑谈。
老鸨倒是见惯大场面,掩唇遮笑,随即似是想起什么,配合地向二楼望去:“王大人呢?”
二楼雅间中,女子笑得娇媚,随后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沉甸甸的锦囊从高处掷下。
王大人笑吟吟地开口:“一千两。”
众人的视线再次落在梧清身上。
老鸨眉梢微挑,等着她的回应。
雨雾漫漫,梧清抬眸,神色不变:“一千零一两。”
场间顿时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有人拍着桌狂笑不已,有人摇头叹息,更多人则是看热闹,等着瞧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如何收场。
老鸨轻轻掩面,笑得花枝乱颤。
她低头细细端详着梧清,也知晓她的心思。
“既然如此,姑娘的银两呢?”老鸨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拂过镯环:“王大人诚意满满,姑娘若是真心要赎人,也得让大家看看您的诚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