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司礼监又将殿内陈设杯盏换了新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似对待瘟神。
芳儿和坠儿焚烧艾草,满室乌烟瘴气。
林静照瘫在榻上,浑身无力,心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应该很快见阎王了。
她安然闭上眼睛,藕白的手腕上还戴着以前陆云铮送她的红玉珠。
欣慰的是,那夜她被帝王衣衫尽毁时犹戴着这串红玉珠,不算一丝不穿。
好累,身子好累,精神好累,她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弱,将要烂在这深不见底的幽宫里。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辨不清阴间还是阳间。人影晃动,窃窃私语,有人往她的手臂上扎针,又长又细。
“太医,贵妃娘娘的病如何?”
坠儿问。
程太医斟酌了片刻,道:“有点棘手。陛下怎么吩咐的?”
坠儿一五一十地说,“陛下口谕,如果娘娘不行了,及早送出宫去。”
芳儿道:“陛下不让娘娘传染旁人。”
“及早准备吧。”
程太医感到有些残忍,但无可奈何,抿了抿唇,“娘娘的肺病入五脏六腑,下官医术拙劣,难以回春。”
芳儿和坠儿面面相觑,相对感伤。
赵姑姑死后,她们是陛下拨来侍奉贵妃娘娘的,相处多日有了感情,不愿看贵妃娘娘就这么被送出宫去。
陛下到底没原谅娘娘,一应用度全按犯人的标准。
药是普通的药,待遇是普通的待遇。
这般磋磨,陛下明摆着要娘娘的性命。
芳儿伤然道:“如果娘娘有事,几日后的皇贵妃册封礼也该取消了。”
坠儿道:“奴婢等唯有遵照皇命。”
“遵照皇命吧。”程太医道,叹息,“我等亦无能为力。”
宫里人过得苦,横死之事时有发生。人的性命脆弱如斯,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人命,冥冥之中注定的。
这位林贵妃盛宠无匹,年纪轻轻,才刚过上好日子却因触怒圣上而获罪。
她现在这个样子,早死免得受罪。
程京提着药箱回去了,背影蹒跚,五味杂陈,脚步有些沉重。
事实上他家中也有一位和贵妃娘娘同岁的儿子,忤逆不孝,荒唐得很,不好好读书考科举非四处旅游,走遍名山大川,几年来快把家里的钱财败光了。
他儿子得家中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滋润幸福,哪有贵妃娘娘的窘境。
这无形中传达着一种信号,或许后宫一枝独秀的林贵妃就要坠落神坛了。
行至东华门,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拦住他,问道:“程太医,皇贵妃病势如何?”
程京惧怕这些牛鬼蛇神的锦衣卫,忙恭恭敬敬地回禀道:“镇抚司大人,贵妃娘娘是烈性传染病,回天乏术,恐怕……”
宫羽神色峻然,“太医辛苦了,是皇贵妃娘娘近来在和陛下赌气,陛下欲给她点微不足道的教训。您既负责诊疗她,务必使娘娘恢复原样。”
程京愣,半晌没明白这话中意思。
宫羽孔武有力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娘娘若有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陪葬。”
陛下要留着贵妃娘娘的性命。
程京恍然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慌忙拜道:“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程京深感伴君如伴虎,每一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种目眩之感。
他不知陛下和贵妃娘娘之间发生了什么,此刻,他倒有些可怜贵妃娘娘,明明和自己那不孝子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小几岁,却遭受这等磋磨。
陛下留着她的性命,却又不真对她好,零敲细碎地折磨她。
贵妃娘娘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宫羽点到为止,转身离去。
程京擦了擦冷汗,无可奈何,只得回昭华宫硬着头皮继续照顾贵妃娘娘。
他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穷尽心智,一日日地研究医经,只求贵妃娘娘平安渡过此劫。
……
陆府。
囍字被连日来的夏雨侵蚀得斑斑驳驳,大红灯笼亦蒙上了一层尘土。盛世大婚才过去几日,热闹不复存在,门可罗雀。
新人一直没圆房,有几夜甚至是分房睡的。因迎亲时忽然冒出来的疯妇,江陆两家都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愁云惨雾中,无法纾解。
江杳去书房探望几次陆云铮,后者皆以繁忙为借口不见。一来二去,江杳深感失落,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了。
夫妻二人,打着冷战。
陆云铮对江杳疏离,却对皇贵妃一事尽职尽责。
半个月前周有谦致仕,张子昂发动群臣浩浩荡荡展开一场情愿,大有逼宫之势,清君侧诛妖妃。最终结果十分惨烈,凡参与情愿者皆被打入诏狱,等候圣裁。
这是内阁的一次全面落败,也是贵妃党一次畅快人心的胜利。
陆云铮作为贵妃党首脑,当然要再接再励,乘胜追击,敲定皇贵妃娘娘的名分,彻底铲除内阁勋旧。
陆云铮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三天三夜不见人。再出来时,恍恍惚惚,阳光刺眼。
他发疯似地写奏章一方面为了自己的仕途,另一方面也是躲避江杳,躲避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亭台水榭,江杳正等着他。
她秀雅的姿影倒映在粼粼湖水中,挽了妇人髻,手中提着沉甸甸的食匣,温婉而贤淑,如风中一竿竹。
陆云铮一怔忡,目光为她吸引。
“杳杳……”
江杳转过身来,眸子泛着血丝,微微沙哑:“陆郎,你忙完了?”
陆云铮垂睫,张口结舌,这些时日他一直用各种理由躲着她。
“对不住。”
二人之间的隔阂已然种下,说再多的对不住也无济于事。
江杳沉寂地坐了下来,陆云铮随她一起,共同静静望向水面上的蜻蜓。
婚前他们还会畅想婚后的美好,真正婚后了却相敬如冰。
“我们太久没坐一起聊聊天了,”江杳幽幽说着,“本以为大婚后会很幸福,现在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陆云铮被她说得愈加难受,禁不住握住她柔荑,“杳杳,你误会了。”
江杳直起腰身,眉欺杨柳叶,柔柔蹙起,“陆郎,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
十多年的交情,圣上赐婚,因为婚礼时一个打秋风的疯妇而毁于一旦。自从那个疯妇出现后,他对她的冷淡是有目共睹的。
陆云铮怔怔凝视江杳如诗如画的面孔,从前她英秀逼人,现在越发有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味道,韵味非凡。
或许,他错了。
人世间无奇不有,那疯妇或许用了易容术,正巧和杳杳长得相似,他不应该因为外人影响他和杳杳的感情。
反正那疯妇已经消失了,不复存在了,就当迎亲那日的事是一场噩梦吧……
“不,杳杳,”他握着她的手,缓缓跪下来,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吻着她的手心,“陆云铮永远爱你。之前是我的错,我郑重向你道歉。”
江杳望着他真诚的眼神,星眸中溅出一丝湿润之意。
“这还差不多。”
她沉沉委屈,妙目莫名憔悴,可见这些日以来受到的心里折磨是极大的。
陆云铮对江杳满是亏欠,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好不容易娶进了门,他该好好疼爱她才是。
“杳杳,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否则就……”
他刚要发毒誓,江杳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嘴,“别乱说话,我相信你。”
陆云铮被她软糯的指一贴,浑身麻木,飘飘然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二人相视一笑,前几日的隔阂冰雪消融,犹如春风吹化冻土,均感喜乐舒服。
……
晚间,江府,回门宴。
那日迎亲变故,江浔对陆云铮不太放心,一直想找机会再敲打斯人一番。
但见陆云铮和江杳手牵着手,神仙眷侣,脸上均挂着微笑,之前的隔阂不复存在了,江浔也就咽了话头。
一家人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闹呼呼地谈天说地。
表亲程家只派了小公子程黎来,程京正在宫里医治贵妃娘娘,脱不开身。
“哦?”陆云铮闻此,追问道,“贵妃娘娘竟身体抱恙吗?”
“爹爹说的。”程黎夹杂几分担忧,“爹爹的级别高,经验最老道,此番负责医好贵妃娘娘。”
陆云铮微疑,“贵妃娘娘好好的,素日身体康健,怎会忽然抱恙?”
程黎喝了口酒,道:“宫里的秘事谁知道,也就我爹爹晓得一些内情。”
贵妃抱恙,陛下不闻不问,这事显得几分蹊跷。
陛下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些。
陆云铮亦灌了口酒,心神不安,胡思乱想,别是贵妃娘娘失宠了吧?
千万不能。
他是贵妃党,他的发达全指望着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一倒,恐他飞黄腾达的美梦也化为泡影了。
“表姐夫,你似乎对贵妃娘娘很感兴趣啊,”
程黎严肃地说,“你可要小心。”
陛下那是出了名醋坛子,谁敢沾惹贵妃,必被雷霆处置,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