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显清宫道观极度神秘,视侍卫森严值守,闲杂人等非诏不得靠近。能自由出入显清宫的,唯皇贵妃林氏。
圣上本人更是神仙之体,仙气飘飘,冬不畏寒夏不畏热,升腾凌霄而轻举,静寂无为,灵风似有似无的境界。
修仙,皇贵妃似乎是圣上唯二两件事,凡赞玄事醮、谄媚皇贵妃的臣子皆可以跨越品秩升迁。
对圣上来说,忠臣的定义只是听不听话。
偌大皇宫的权力中心,从正大光明的乾清宫移至了显清宫道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江浔等善于琢磨圣意的臣子们会刻意扮成道家装束,惶恐地称君王为“仙君”以博圣心。
圣上信奉道教无为而治,对朝政漠不关心,全权交给大臣。又因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各个大臣一视同仁。
群臣受到同等礼遇,除了陆云铮外,圣上未突出亲昵或疏离任何一臣子,无形间给了众臣同台奔竞的机会。
陆云铮那等落魄之辈都能一夜跃升首辅,人人皆可做人上人,就问敢不敢拼。
圣上常年斋醮,对朝政之事仍然了如指掌。显清宫常常举行的扶乩仪式,圣上通过占卜鬼神,洞察世间一切,都传圣上是神仙,能掐会算。
如此玄风笼罩的氛围下,众大臣们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思国家社稷大事,反以邀君取宠为第一准则。
这个头还是首辅陆云铮开的,若非当年陆云铮靠邀君获宠臣之位,群臣岂会一窝蜂效仿,使朝野变成圣上的一言堂。
……
林静照囚困于昭华宫之中。
昭华宫富丽堂皇,长日无趣,她常常呆呆坐在窗边看掠过的鸟影。
如今党羽已除,群臣归心,天下已变成圣上一人的天下,圣上已如愿,接下来该如何?
放过她是不可能的。
但看起来,她已经丧失价值了。
她整日呆在昭华宫中,似乎只是皇宫多养的一个闲人。
圣上修持于斋醮之事,许久不曾召她,对她的身子失去了兴趣。
她像个被遗忘的人。
虽昭华宫美轮美奂是后宫众妃羡慕嫉妒的中心,其实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毫无分别。宫廷侍卫日夜把守,密不透风,长久置身其中令人抑郁。
长日闲愁,她遥感世间只剩自己一人,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淹没,常常独自抱膝一坐就是一整天,爱读的书页没了趣味,爱戴的首饰也失了颜色。
那日午后,张全送来许多好东西,说是冬至例行赏赐,各宫娘娘都有的。
赏赐无外乎是些金银珠玉、绫罗扇面之物,冰冷的珠宝早已堆满了昭华宫,林静照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儿。
张全赔笑道:“皇贵妃娘娘即便不喜欢也选几件吧,奴才回去不好交差的。”
林静照想了想,从一堆宝货中挑出一只不起眼的摇铃,小巧镏银的造型,稍稍晃动便可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当玩意儿随手把玩,可戴在腰带上做禁步。
张全见娘娘放着那些奇珍异宝不要,单单要个最不值钱的东西,讪讪笑了笑,全都依娘娘。
林静照拿着摇铃在手,倚在贵妃榻上,闲闲把玩。叮叮当当的铃声,打破了沉默,清冷幽森的显清宫浸了层生气。
风吹过,铃铛如玉环碰撞。
第42章
初三,下雪。
皇宫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白雪与红墙相互辉映,梅花盛放,使厚重的九重宫阙多了一层浪漫的格调,美轮美奂。
按惯例,圣上会邀请有功之臣在初雪日观梅赏雪,赋诗填词,以昭彰浩荡的皇恩,勉励臣下在新的一年继续砥砺前行。
贵妃党重臣陆云铮、郭阳等皆在受邀之列,后起之秀如江浔、江璟元、徐青山等亦不甘示弱,陪伴圣驾。泱泱十余名三品以上的大臣齐聚,场面甚是浩大。
陆云铮与江杳夫妇俩并肩而立,江杳身着绛紫狐皮官眷吉服,与江浔站在了对立面。江浔隔空对爱女颔首致意,却不看陆云铮半眼,嫌隙颇深。陆云铮无所谓,志骄意满,也不把江浔父子放在心上。
来的臣子虽多,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队。一队是陆云铮及内阁党,另一队是江浔父子,泾渭分明。
圣上和皇贵妃最后才驾临。
圣上一副高冠广衫道人装束,皇贵妃娘娘头戴帷幔遮面,衣着白香云纱衫子子,腰佩银铃铛,恍如月宫中的仙子。
作为后宫最受宠的嫔妃,皇贵妃娘娘挽着陛下的手臂,在公开场合与陛下形影不离。帝妃天生眷侣,鸾凤和鸣,神仙眷侣。
陆云铮领着官员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重返朝堂后,陆云铮脱去了从前的青涩莽撞,内敛稳重,充满了势在必得和掌控全局的自信感,如政坛一颗新星熠熠生辉。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堪为文臣代表。
朱缙命起,群臣谢恩。
文武官员侍列两侧,天子居于中。
今日本是赏梅观雪,非正式场合,君臣和睦相处,唱诗附和,饮酒取乐。
朱缙和光同尘,抱道怀德,有意平衡众臣,不让任何一人太出风头或太受冷落。
江浔及儿子江璟元已得罪了首辅女婿,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陛下。
趁着今日游冬之际,二父子摧眉折腰,当场作青词献给陛下,谀笔美化,称陛下的统治上顺天意下悦民心,聪明天纵,是万人敬仰的圣皇,臣子结草衔环以报君恩。是君,更是父。
江璟元更投君上所好,找山中法师锻炼金丹,献给陛下,助陛下早日飞升,得道成仙,他父子愿意做接引童子。
圣颜大悦,赐群臣金币银章,又御笔亲写诗词,命群臣接拍唱和。
群臣皆热烈投入其中,沐浴皇恩。
陆云铮风轻云淡地立在一旁,蔑视江家那张阿谀嘴脸,深深蒙羞,更不屑于加入其中,行折腰之事。
当初他帮助陛下,是见周党倚老卖老欺陛下幼冲,站在公理和道义的一方,而非蓄意逢迎陛下。他做事首先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论其它。
比起讨好君王,那位神秘的贵妃更吸引陆云铮的注意力。
皇贵妃伫于君王身旁,秀色娟娟如一块清透的碧玉,红梅的花瓣洒落在她的白衫,她整个人比白雪还清透,冷浸溶溶月。
真乃佳人。怪不得圣上着迷。
陆云铮闪过一丝念头,皇贵妃帷帽下的容颜应该和杳杳很像。
他不知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皇贵妃总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每次他和她遥遥相望,沉浸在特殊的磁场中,好似周遭颜色尽褪,只剩他和她二人。
巧的是,皇贵妃也在隔着帷幔凝望着他。
陆云铮礼貌性地冲她微微致意。
忽然,皇贵妃抬手,朝他摇了摇银铃。铃声轻微,在热闹的氛围中几乎被淹没,有股通灵的力量能震醒人的灵魂。
陆云铮猝然一激灵。
铃音直透耳膜,二人隔着六尺远的距离,没说一个字,但他笃定她是在冲自己摇铃,这微弱的铃音能穿梭嘈杂的人群。
皇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她想传达什么,暗示吗?
他与皇贵妃素不相识。
陆云铮干巴巴地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清瘦窈窕,与皇贵妃的身影何其相似。
这刹那,陆云铮产生更诡异的念头,好似皇贵妃就是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
随即猛烈摇头,皇贵妃雍容尊贵怎可能是疯妇,况且他从未见过皇贵妃芳容。
林静照见陆云铮呆滞不动,心下焦急,欲再摇铃铛勾起陆云铮的回忆,却蓦然被一只冷白冰凉的手握住。
她一颤,顿时冷汗淋漓。
怔怔回过头,是圣上。
朱缙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连同那只铃铛,目如静夜深林里的月光,抓住了她的神游,低声问:“贵妃在做什么?”
一瞬间,林静照虚脱得仿佛连支撑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着厚重的帷帽,朦胧了君王的神色。
朱缙漫不经心地将铃铛从她手中取走,林静照在帷帽内听闻铃铛在他手心窸窣的微响,心惊肉跳,简直无地自容。
她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朱缙若无其事,轻轻揭过此节,将一芳香柔软的圈物戴在她头顶,平静的嗓音渗入这雪霁霜景,“贵妃忘记戴香冠了。”
林静照悸然,如木头人任他摆布。白桃香叶冠那样柔软,枝叶扎得人比钢刀还疼。花环不似花环,更似绞绳。
原来群臣正在接受陛下赏赐的白桃香叶冠,江浔、江璟元、徐青山尽皆头戴香冠跪地,独独缺了林静照和陆云铮。
皇贵妃是后宫嫔妃,本不该戴此。但陛下一句“皇贵妃朕所爱,宜佩此冠”直接将她的地位拔高了一大截。欲当众恩赏她时,发觉她心涉游遐,呆滞不动,竟正在与陆首辅四目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氛围,危险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肩膀。
陆云铮亦敏感察觉到了危险,打圆场道:“陛下,香叶冠乃神仙用物,赠予皇贵妃娘娘,实是一桩美谈,彰显天恩!”
他不赞成皇帝事玄,平日秉持清高,对香叶冠不屑一顾。今日竟不小心与皇帝的女人对视,慌乱之下,一反常态地胡乱道出几句恭维之语。
皇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又好妒,这些事能招惹杀身之祸。他肃然后怕,话语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
朱缙不显山不露水,并未深责陆云铮,命人也拿了顶白桃香叶冠赐给陆云铮。此冠掺杂了沉水香,精雕细琢,是圣上亲手所制。
陆云铮受宠若惊,屈膝拜谢君恩,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林静照也叩着首。
二人同时受了香叶冠,同拜谢君王。隔着三尺的距离,他和皇贵妃的头齐齐叩在地上,伏地的姿势,莫名像拜天地。
陆云铮心跳漏了一拍,七上八下愈发不宁,难以排遣的惆怅。
林静照心脏亦不规则地跳动着,帷帽下的脸颊流淌着不值钱的泪水,竭力忍住喷涌而出的情感,喉咙酸涩极了。
他俩磕了很久的头,谢了很久的恩。
在场诸臣都嗅出气氛异常,陆云铮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皇贵妃。况且陆云铮还是有妇之夫,江杳就在一旁。
君王平淡清远的目光似糅了丝丝冷峭,在跪伏的二人身上逡巡着,如千刃万剐的刀,悬于头顶,随时落下来取人性命。
半晌,听朱缙道:“起来吧。”
神色如故。
二人心有余悸,缓缓起身。
林静照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朱缙拢了她的腰在怀中,气挟风雷,给人以威势之感,一缕杀意不经意地掠过。
她赫然一惊,与他做久了枕畔人,只有她才能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事情朝着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果然看破了一切。
朱缙微笑着冷然俯视着她,似心不在焉,朦胧的锐意令人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