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 第66章

作者:旅者的斗篷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林静照虚汗如雨,咬紧牙关,凝向劲装结束铁面无情的宫羽,仿佛又回到了被关押在诏狱日日夜夜接受拷问的岁月。

  她一阵恍惚,全身骨架如灰尘般散开,又觉得现在自戕挺好的,脱离尘世的牢笼,死后还可以和陆云铮合葬。

  她缓了片刻,理智稍稍回笼,南面而面君,最后叩首道:“荷蒙君上深恩厚爱,不胜铭感。臣妾愿陛下万岁安康,愿山河长治久安。”

  嗓音低沉几乎被外界噼啪的暴雨声淹没,绷紧如琴弦,强抑往上涌的血气,死人一样的沉寂。

  朱缙嗯了声,身影比最黑的夜色更深邃,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林静照手指筛糠地伸向匕首,毒酒虽最快致命,她还是喜欢匕首,匕首最飒气,她从小舞刀弄枪,曾练出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习武之人死也要死在刀剑之下的。

  紧要关头就要来了。

  林静照闭眼猛戳心脏,匕首冲刺。

  朱缙垂了垂鸦睫,一记眼色飘给宫羽。宫羽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守在了皇贵妃身侧咫尺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啷突兀之声,匕首摔在了地上。

  临了她终究是不甘心,不情愿。

  朱泓还没找到,她还有救命稻草,有微渺的希望,她还年轻。

  所有人皆颇感意外,包括朱缙。

  林静照猛地叩首,砰砰直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焕发出强大的求生欲,灵魂深处振聋发聩地喊出:

  “求陛下饶命,臣妾是陛下的皇贵妃,不愿与他人合葬,陛下莫要赶臣妾走。”

  “宫里不缺臣妾一口饭,臣妾宁肯做婢子留在宫中,朝夕侍奉陛下,助您修玄访仙,炼造丹药,诵读青词,做您膝下一捧盂童子。”

  “陛下既决定杀陆云铮,今后内阁江浔势必独大,留着臣妾可牵制江浔。先太子尚未找到,臣妾或许能为陛下提供更多的线索,亦可做陛下在朝中的挡箭牌。”

  她额头淤青,宛若山巅的残雪快要被晒化,形容枯槁支零破碎,卖力地宣扬自己的好处。

  即便知道这种恳求多半是无用的,无用功也要做。在绝对生死面前没有情情爱爱,哪怕让她亲手杀了陆云铮,她也做得。

  朱缙一直盯着她的匕首,方才不动声色地掐紧了手掌,臂上暴出松枝般浅蓝色的青筋,见她终又贪生怕死地把刀放下,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

  他换了个姿势,装若旁若无事,寂然旁观着她声泪俱下的哀求,并未轻易恻隐。端坐如仪,理智而冷静地拷问她:

  “与他在一起是你的夙愿,今日朕降下恩赏,怎么你还不愿了?”

  林静照停止了叩首,目色铿然,摇摇晃晃地起身,斗胆迈上九重玉阶,未经允许擅作主张,来到君王面前。

  殿内飘荡着虚无缥缈的仙雾,朱缙倚在威武龙腾的椅上,敞开两条长腿,垂裳曳地,眉目眯着沾了雨色,且瞧她的所作所为。

  无声的氛围织成一室旖旎。

  她熟门熟路地在他膝前跪下,身子前倾,颠倒衣裳,香肩半露,捧着他绣云龙纹的皂靴,诚惶诚恐,挤出层层叠叠的笑,态貌宛若卖唱的风尘女子,极尽卖弄之态。

  “臣妾不愿,臣妾只喜欢您临幸臣妾的感觉。宁埋骨乱葬岗不入他人穴圹,堕青云之志。江杳死了就死了,世上再无江杳,唯有您的妃子林静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枝枯黄的柳条,正是那日他用来戏弄她的。她讨好地堆笑,塞在他手中,宛若亲自交出拴脖的枷锁,痴凝的眼神含着希冀。

  “臣妾晚上服侍您,您再用这个可好?”

  朱缙任由她摆弄着,这柳枝他那日只是信手一捡,没想到她还留着。柳枝已然枯黄,嫩香之气散尽,再无当日意趣了。

  “你是在邀请朕吗?”

  他食指淡淡勾向她下颌。

  林静照微笑浮浮,眉眼低垂,泪珠犹然挂在颊畔将干未干。

  几刻间,将半生的笑都笑完了。

  她捧住他的手,摩挲宝爱,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竭力掩饰着疲惫之色。

  “臣妾的心思被陛下看穿了。”

  朱缙疏漠地抽回手。

  林静照,或曰江杳,生于京城脚下,礼部尚书之爱女,自幼习武,诗书精通,从前高傲有攀附太子之凌云志,一早选定了心仪的夫君陆云铮,处处争强好胜,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却为了苟活和她爹爹江浔一样谄媚,抛弃所有尊严,跪伏在地用身体邀欢,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虽厌憎这样卖身求荣的她,没到非要她性命的地步。

  对她那丁点的喜欢,让他在决策时稍有一丝迟疑,且听她两句低劣无聊的博宠之语。

  他就是想让她忘记陆云铮,来求求他,弄清楚谁才是她头顶君上。

  “不选就不选,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作甚。”

  朱缙颀长的指腹压在她的泪上,抚过她不停翕动的秀眉鼻翼,状似怜然,她白皙而轻薄的眼圈肌肤泛红了,额头也磕得隐隐青紫。

  “本来一片好心成全你和他,谁料你有此青云志向,是朕误会了。”

  他道,“来,皇贵妃,平身。”

  林静照细瘦而苍白抖了抖,恬静又迷蒙,睫毛在泪水浸染下湿羽般黑色的光芒,仍谦逊俛首,受宠若惊地享用着他的抚挲。

  “陛下……”她意犹未尽地啜泣。

  朱缙浑身电流麻得一酥,她纤小的舌竟趁机舔了下他的手心,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痒意。这等手法虽然低劣,他却出奇地不太讨厌。

  他阖目深吸了口气,忽觉得刚才的行为太冒险了些,毕竟匕首是真匕首,鸩酒也是真鸩酒,挥手叫宫羽将那三物撤了下去。

  随即伸手在她胁下将跪着的她抱起,与她相贴,纾解那不可言说的痒意,“说来你若选了与陆首辅合葬,朕还真有点嫉妒,毕竟朕也为皇贵妃做了这么多,永远是被遗忘的一个。”

  林静照身体绷成直线,将道德与不适感压回去内心深处,尽量恭驯的姿态迎合他,主动贴向他的唇,温温地献出吻痕。

  “从来没有旁人,臣妾只有陛下。”

  她泪色点点,弱弱将两只白腻的手腕并拢在一起,“若陛下不放心,就把臣妾锁起来。”

  朱缙眉弓微挑,黑眸翻滚着风暴,单手攥住了她的双腕,“只怕锁得住皇贵妃的人,锁不住皇贵妃的心。”

  他膝盖抬起,将她扣在身上抵住,宽大的玄色刺金道袍遮住了她。

  实则他骗了她,方才她即便自尽也不会和陆云铮合葬,陆云铮只能越加森严地被千刀万剐,而她只能葬入皇陵。她是他的,尸体也是他的。

  林静照微微羞涩,脸颊侧过去,泪中带笑,浅色的唇有意无意吻着他的袍角,“陛下尽会和臣妾开玩笑,臣妾的心不用锁。”

  朱缙摁住她肩头,似把她的灵魂牢牢按死在这副残损不堪的躯壳,双目雪一样亮,口吻认真:“没开玩笑。”

  “朕从登基便开始修皇陵,已留好了一道遗诏。朕若先驾崩,便杀了你殉葬,与朕同棺,千百年后尸骨烂在一起。”

  他似透露给她了秘密,撩着她的发丝轻飘飘地叹曰,“朕这辈子是修不成真仙了,所幸有爱妃共沉沦。”

  林静照听着这毛骨悚然的话,再次对帝王的残忍有了认识,他三言两语就扼杀了她,唇角甚至还透着恩典的意味,实令人不寒而栗。

  唯一踏出皇宫的方式就是死,方才的毒酒也是货真价实,他说到做到,绝无失言。

  朱缙掐掐她的颊,不冷不热地道:“怎么,欢喜傻了?连谢恩都不知了?”

  林静照轻微的不适感,呆呆道:“臣妾赖陛下恩宠加被……深谢天恩。”

  朱缙见她彻骨恐惧,揭过此节,左右那是多年之后的事。

  当下且明白告诉她,既然她对陆云铮无意,那陆云铮便是单相思,觊觎皇妃罪不可赦,他一定会杀陆云铮。

  林静照依偎在他怀中耳畔如轰雷掣电,恍惚然已失去了怜悯他人命运的能力,木讷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入了后宫的女人属于君王,这辈子都只能属于君王,皇宫是巨大的屏障,锁死了后半生的欢愉。

  朱缙遽然抓住了她,将她折起。

  她直挺挺地被朱缙修长的身躯压在榻上,失力了一般,脑袋侧着,唇齿微张,泪水顺颊而下,累得不行,忍耐着内心极大的呕寒。

  哭声哽在喉中,半截而止。

  阴风冷雨,一夜无眠。

  

第62章

  夤夜,凉风呼啸。

  天边隐约一条微小的白线,似破晓的曙光。

  林静照被从显清宫搀出,跌跌撞撞,双腿因长时间打开而软颤,体力仿佛被榨干,胀意不断,眉眼间掩盖不住的萧索。

  芳儿和坠儿扶她上辇回昭华宫,显清宫是帝王寝所,嫔妃不能留宿的。

  林静照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衫,避子香囊还在腰间挂着,散发出苦涩的气息,弥漫于狭小的轿厢。

  辇轿中,她脱力地向后靠在软垫上,没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只有疲惫,步步艰险,又闯过去一关。

  原谅她过于懦弱没有勇气死,她必须为江家满门考虑,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宫鸦栖栋,玉漏声残。

  凌晨的天空于暗蓝之中透着几分明净,洇开片片秋天的蓼紫,似靛水微染。

  她头脑模糊,隐隐感觉喉咙腥甜,下面亦渗着些微污血,嘶啦地疼,忍着身体和精神双重煎熬。

  ……

  林静照回昭华宫后,脸色苍白如纸,晕晕沉沉睡过去,又发起了高烧。一发烧就容易呓语,吃不下去东西,人消瘦了好几圈,如风中残烛。

  程京太医负责疗理皇贵妃,因涉及身体隐蔽之处,另寻了位女太医。

  女太医瞧过之后微觉棘手,皇贵妃下面有轻微撕裂的痕迹,房事施暴太甚,皇贵妃承受不住才发起高烧。奈何对方是圣上,这种话她若出口怕掉了项上人头。

  女太医斟酌良久,支支吾吾,终究没敢说不宜侍寝这等话,交给芳儿和坠儿一些药膏,吩咐她们每日给皇贵妃涂抹两次。

  芳儿和坠儿领会,悉心照料皇贵妃。

  将近立秋之时,林静照身体才有所好转。

  圣上清冷避世疏远一如往昔,派人问询过两次,并未亲自来瞧皇贵妃娘娘。

  林静照整日躺在榻上恹恹养病,惊悸过度,缄默寡言,时而披揽衣裳,惘然坐在窄窄的廊庑边望着铅色天空的飞鸟呆怔出神。

  有时候也问圣上有没有召她侍寝,恩宠是后宫女子安身立命的基础,她不能没有。

  芳儿和坠儿没忍心说娘娘那里撕裂了,暂时不宜侍寝,圣上已命人撤下她的牌子了。

  红颜易老恩易逝,一代新人换旧人。娘娘不能侍寝,恩宠很快会消减的。听闻各宫嫔妃近来争奇斗艳,人人盼争圣上欢心。

  娘娘的命运,未知几何。

  爱妻溘然长逝,陆云铮深受打击。连日来他哭得眼睛模糊,给自己灌了迷魂药睡了三天三夜,连江杳的葬礼都没去参加。六神无主,一具被抽了魂儿的干枯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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