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 第67章

作者:旅者的斗篷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江浔亦老病,挣扎在榻上气若游丝。江璟元主持了江杳的丧事,以陆云铮之元妻嫁入陆家祖坟。

  秋风寂寥,凄怆哀恸。

  未久天象异常,犀牛星见于东井,钦天监解释为大臣专权,使君王不明,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首辅陆云铮的宅邸。

  圣上是修行之人,素来迷信风水星象之说,闻此顿生猜忌之心,削去陆云铮的首辅之位,令其再度致仕,流放京师之外。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了贬谪。

  这次他没有官场中的焦灼和失望,有的只是如丧考妣一般的宁寂。

  他擅闯禁庭,对君王不忠不孝,犯下大不敬之罪,圣上未降下死罪已算皇恩浩荡了。

  内阁暂由江浔父子统领。

  江浔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勉强运转朝廷诸事,精神气也不高。

  陆云铮抱着爱妻的牌位离开了京戢重地,开始了谪居流放生活,身仅碎银几两,赁住茅草房一间,落拓萧条连寻常布衣也不如。

  昔日首辅彻底坠落谷底。

  失意之余,亲朋好友纷纷远避,唯程黎时常带着一二壶酒走动,助陆云铮纾解丧妻丧官之痛。

  陆云铮蓄起了青黑的胡须,眼睛失去神采,起了皱纹,行动蹒跚缓慢,缄默少言,仿佛半月之间老了十几岁,秋天枯黄干脆的木叶,完全是个失意的中年男人。

  这场内阁争斗眼看着是江浔赢了,程黎劝陆云铮抽离官场,放下凡尘执念,共同游山玩水,远胜过在权力场苦苦钻营。

  陆云铮不语,只一味地仰脖灌酒,酒水混合着泪水顺颊而下,醉醺醺的麻痹了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模糊了悲伤,疲软了喉咙。

  江浔父子真的赢了吗?

  历代帝王乾纲独断未有如今上者,今上表面英武苛察,实则刚愎自用,恋结权力,政风日下,丹墀之下诛戮任情,极端惩挫,大搞玄风,将皇宫变成一个笼罩阴谋与凶险的迷雾之地。

  圣上最擅制衡术,为求群臣平衡,对卓有才能者痛加修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凡一个干练权臣成熟起来,必扶植另一权臣进行制衡,鼓励攻讦、相互分裂,臣工在如此奔竞氛围下耽于内斗,兵政久废,最后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陆云铮久在宦海,深有慨叹。

  初相识时陛下一派明君气象,温和发力,善气迎人,臣下一旦落入彀中,蜘蛛网便会渐渐收紧,手段狠辣致人死命。

  在那阴晴不定的帝王权术下,所有臣工皆战战栗栗,俯首帖耳,敬畏有加,长久生存下来令臣子感到强烈的屈辱和压抑。

  陛下坐在那高寒的宝座之上,没有推心置腹的友人,没有真正信赖的伙伴,他城府深沉如射工之密发,黑暗专制,恐怖独裁,为他做事的臣子能保全性命都是极幸运的了。

  帝王的朝令夕改,三番两次的罢而召归,使陆云铮本来一颗踌躇满志的心伤痕累累,宛若白纸上的折痕,再难复原。

  “你说让我远离官场,现在的我又哪能回到官场。”

  陆云铮借酒浇愁,对程黎说。

  程黎叹息,无法再劝陆云铮,个人的路终究个人走。

  此番已是山穷水尽,再难翻身。

  他始终想不通杳杳为何忽然自尽,明明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跪宫才把她救回来,明明日子开始有了希望,一切都在变好了。

  陆云铮成了独居的鳏夫,为爱妻江杳做了一副画像挂在壁上,朝夕摩挲思念。至于那象征首辅之尊的银章,束缚人的身体和灵魂,害死人不偿命,被他扬手抛进了水中。

  但他并未完全沉沦,起码要追究爱妻江杳的死因。

  究竟是谁逼死江杳的,是皇帝,是锦衣卫,还是另有其人。

  他开始想方设法调查江杳生平事迹,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皇贵妃,以及成亲那日忽然冒出来拦轿疯婆子的事。

  这些谜团江浔父子一无所知,唯有靠他自行破解。

  他要为杳杳报仇。

  ……

  林静照本非善于钻营逢迎之人,长久侍奉恩威不定的君王,难免碰壁。自从那日榻上受伤之后,她越加畏惧朱缙,既盼着自己被召侍寝维持恩宠,又盼着永不再见他。

  她脸色寡淡得厉害,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地躺了几日,正想着清醒后如何写陈情书讨君王欢心,一睁眼皮,朱缙却不知何时正在榻边坐着。

  朱缙身着水碧二色的博襟阴阳道袍,绣翡冷翠山,山河如墨,双目如秋空深邃而辽远,含着嵯峨山野里的严霜,静静凝望于她。

  她悚然撑起身子,吓得一激灵。

  朱缙道:“睡得不好?”

  她破颜发了一脸苍白的微笑,“陛下何时来了,臣妾竟未察觉。”

  匆匆欲趿鞋下地行拜礼。

  朱缙沉沉摁住她肩头制止,“听闻你病了朕来瞧瞧,不必拘礼。”

  说着接过安神药,汤匙轻搅了搅喂给她。

  林静照惊魂未定,讷然张嘴,喉咙里苦丝丝的。平时芳儿给药,她总要偷偷丢掉些,此刻君王亲自喂她,她却得每口喝个精光。

  这才看清周遭,花瓶中的枯柳已被换去了,几枝新柳滴翠。她病了这么久,他之前不来偏偏今日来了,怕又是令她侍寝之意。

  朱缙看出她的心思,撂下了汤匙,淡淡道:“朕在斋醮,怕你还耿耿于怀之前的事,相见愈增悲伤,才没来看你。不会怪朕吧?”

  林静照唇角勉强荡开,压抑住喉咙里被苦味催的咳嗽,“臣妾岂会,冒然过了病气给陛下,臣妾实万死难辞其咎。”

  朱缙见她素淡的下颌快碎掉了,瘦得快要脱相,印证这些日所受折磨之深。

  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面对他那样间不容息的死亡威逼如何不怕,必定是吓得惨了。

  那日,他确实恨她。

  可她真要自尽时,他又不落忍。

  因而当她拿起匕首时,他递眼色给宫羽,制止她戳向自己的心脏。好在最后她识相,自己先求饶了。

  “皇贵妃。”朱缙拢着她的脑袋,投下一道深邃的声音,温敛地道,“秋高气爽,有空出去坐坐,再放放风筝也行。朕未曾叫他们给昭华宫上锁,你可自由在宫中行走。”

  林静照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疏离中又带着警惕,片刻颔首,干巴巴地道:“嗯,谢陛下。”

  朱缙点到为止,贴近她,令她汲取他身上的体温,复又拿起药碗喂药。她面如大朵洁白而纤细的花瓣,清橘温静,人如其名。

  他不由得想起一开始赐她此名的寓意,林下月光静静映照流淌,是他见她的第一感觉,那时她被关诏狱,像极了跌落泥沼的月亮。

  那是第一眼的心动。

  所以,她才会进后宫。

  虽然这心动微不足道,不足以撼动任何规则,亦不足以为她改变任何原则,但终究是一缕心动。

  朱缙情念微动,不等她把药完全咽下,便捏开了她唇齿吻了进去,糅杂着苦涩的草药味。

  林静照仰着花梗般的脑袋,药汁顺着细长的雪颈淌下,染脏了丝绸被褥。她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作为,给予微妙的协助。

  听他微微潮湿地道:“把寝衣褪了,朕看看你那里的裂伤。”

  

第63章

  林静照顿时呼出一丝拘谨的气息,未料他如此唐突。但见朱缙眼神透着冰冷,仅是君上对臣下的普通关照,她若拒绝反显得见外。

  况且,他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她局促地低嗯了声,脸颊煞白,认命地褪下寝衣,秀睫翕动个不停,将身体慢吞吞地展出来。

  朱缙俯下身去,自行将遮遮掩掩的她全部打开,一双深邃静谧的漆黑长目细致入微地察看着,如解冻的春水,射出微弱屑小的冰碴。

  林静照难捱地忍受着,希望他快点看完。他身为阳气最盛的君上,焉能如此不知礼节地看一个女子。

  他偏生不紧不慢,拿起桌上疗伤的药膏,涂于指尖抹在患处,轻轻重重的时轻如棉花,时重如滚石,明窗暖榻烛火摇曳,边问她:“疼么?”

  她激灵灵被冰了下,脚趾下意识一蹬,及时阻止道:“万万使不得,臣妾自己来。”

  朱缙澄淡清远,命道:“躺着。”

  许是照顾她的情绪,他将殿内明烛熄了熄。寝殿中月影流淌,织成一张朦胧的纱网,充斥着若明若暗的色调,如泛着潮气的佛青。

  林静照仰面望向鹅梨帐顶的缠枝百子纹,愈加耻辱难熬。朱缙指蘸药膏,白雪胜于地上霜,直搽向病患最盛处,禁欲恰似他平日握笔批阅奏折一样,侧脸流淌着冷静的月华。

  “嘶……”

  她熬不住,表情石膏凝固。

  “别动。”

  朱缙轻摁住她的脚腕,完全束缚住她的动作,认真地将药膏涂个淋漓尽致,严丝合缝不带半分缩水。

  林静照心情复杂,他相当于上峰,主子,完全和丈夫两个字不沾边,如何做此密事。

  可她不能抵抗,毕竟他恩威莫测,喜怒无常,前几日还准备赐死她,不知哪个举动就触怒了他逆鳞。

  她竭力调整着呼吸,脱离现实,幻想陆云铮在给她上药,使破碎的身子心安理得一些。

  世间所有的喧嚣声皆被吸进了秋日墨蓝的夜中,空气静默,抬眼是文绮帐幔,幔角金箔绣痕在昏淡的烛光下仍鲜明璀璨,彰显着独一无二的皇家用度。

  良久,方上完药。

  朱缙命人重新将灯烛剔亮,自顾自地净手。林静照拢着衣襟凌乱地躲在卧榻之中,体内异样感还未散去,与他的视线淡淡碰便即收回。抹药而已,宛若经历了一场浩劫。

  “朕亲自给你上药,你倒拿乔上了。”

  他斜眼冷冷撂下一句。

  “臣妾岂敢。”林静照无言以对,心中懊恼好不怏怏,低沉的声音挟着怨怼。

  凉丝丝的药膏开始发挥效用,在她肌间咝咝啦啦地沙疼,很快被体温同化。她艰难地经受着,羞赧之情始终难于摈除,宁肯伤口蔓延也不愿涂搽这药。

  殿内岑寂异常,烛火散发着安详的光。窗外月亮在缥缈不定的莲花状云影中时隐时现,乌鸦灰鸟时而掠过檐角,带来一二风声。

  朱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徐然褪了博大的外袍,缓带披襟,施施然盘膝坐到了凭几边,神色凝重清冷,姿态闲适冲淡。

  他浑然把这里当自己的宫殿了。

  禁宫的千门万户,也确实每一间都是他的宫殿。何止禁宫,全天下的寸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百姓是皇帝一人的家俬。

  林静照抿了抿唇,自知不能再躺榻上歇息,垂着乌黑的瀑发趿鞋下地,来到君王面前,乖顺地伏跪在他膝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为臣妾上药,臣妾为您诵读青词。”

  在深宫中讨生活,读青词是她仅有的才艺。

  朱缙睁开入玄的眼,常年焚香拜箓的长指染了烟火气的檀香,剐了剐她额前碎发,“爱妃请便。”

  林静照拿起青词诵读起来,透脱细润的嗓音将青词读得有滋有味,起承转合,音调婉转,她本人在灯影下姿尽天然,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一长截手臂沐浴在月光中,格外白皙。

  朱缙尽收眼底。

  聆她读了半晌,招呼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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