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她只能放柔了声音,“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房中终于静了下来,房外有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飘入窗中,杜泠静也学了他从前捏她的样子,轻轻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厚很硬,握剑之处结了厚厚的茧。
他虽很少再亲自提到上阵,但功夫不曾疏忽,远岫阁后面就有一小片练武场,他时常过去,总是通身汗水淋漓才出来。可自从受伤之后,就很少去了。
房中静着,她看向他,陆慎如一时没开口。
从前他只想听她跟他多说些软话,哪怕一句都行,她不懂他所为的软话为何物,说不出来。今日倒是说了不少……
她到天晚了也没走,就顺势留在了他的远岫阁里。
陆慎如离京这些日子,平日里繁杂事务早已堆积如山,此刻全高高垒在案头,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住皱眉。
但事情总是要料理,他坐到了书案边,刚要去拿堆积的信函,她就走过来,亲自替他取了,又帮他拆了。
陆慎如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但又抿唇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还是不悦,杜泠静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杜泠静已经了解,毕竟连贵妃娘娘都打了个黑黢黢如黑石头一样的绦子给他。
但也只有他这样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人,才会在父亲为她定下他之后,到去岁他求旨赐婚娶她过门,他足足等了她八年。
再加上她嫁他的这将近一年,九年,他沉在心底最是不肯说的话,竟以这等方式由他亲自说出了口。
他没有一点脾气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帮他把要看的信全都拆了,见他神色略有几分和缓,却还是绷着唇,不跟她多说什么话。
她轻声道,“你慢慢回信吧,我今日晚间都在这陪你。”
他脸色又缓几分,但还是不应声。
杜泠静暗暗笑了笑,又极轻叹了一气,侧身做到窗下看书。
她平日里看书,通宵达旦地看上一夜,只会觉得眼睛酸涩而已。但此时刚看了一阵,就觉精神已经不在了书上,人疲累地似围着京城跑了三圈。
她支着手臂,想让自己不发困,可灯火噼啪之间,她不知不觉就疲累地趴在了小几上。
陆慎如抬头,便看到他的娘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起身走了过去,碰到了椅子她也没醒。
他走到她身边,低眸看她,真的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绷了唇。
不是说今晚都在这里陪他?这才过了几刻钟,就睡着了。
可见说陪他也不是真心……
男人刚才略作和缓地脸色又敛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快。
但还是取了件衣裳,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这一觉真是睡得沉极了,待夜深到外间的风都凉了几分,男人案头的信函奏折料理了大半,她才悠悠转醒,似是还没睡够,疲累地捂着嘴巴打了哈欠。
陆慎如:“……”
果然都是哄他,没有真心。
“去床上睡。”他冷声。
杜泠静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恰外间更鼓声响起,竟然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她看向侯爷,“这么晚了,你也休歇吧。”
多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
但他不开口应她。
杜泠静干脆走上了前去,悄悄打量着这个脾气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想了想,取走了他手里的笔。
他手下一顿。
她料想,这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抽走笔了。
但这事她反正是干了,他又能对她怎样。
她柔声,“夫君,休歇吧。”
恰好这时,外间崇平也提醒了一声。
“侯爷歇了吧,王太医嘱咐您,不必勤勉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又不考状元。
陆慎如:“……”
但凡太医院有个与此人医术相当的,他绝对不找他看病。
可杜泠静却抿唇笑了笑,王太医倒是为数不多能“治”石头的人。
不想许是觉没睡够,杜泠静忽觉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但幸好不太厉害,她暗暗压了下去,上前拉了他的手。
“就歇了吧,明日不是还得上朝?”
她连声劝,陆侯这才略舍几分薄面,起了身来。
只是一张世间无人可比的英俊脸庞,还是如被冰封住一样冷着。
不时洗漱上了床,也不同肯说话。
眼前却不住浮现他急奔回京的那日,推开澄清坊西路西厢房的门,满屋的竹气,她为那人穿着一身素衣白裳,站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要为她的三郎自尽之事找到真相……
男人平平躺着,闭起眼睛,身侧人的呼吸声疲累着渐渐绵长。
然而她并未睡下,反而伸手向他这处移来,于薄薄的夏被中,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她柔软的指尖从他手心里穿过,漫过他的指缝。
下一息,她与他十指相扣。
帐中的一切皆停滞下来,唯独她那薄浅的力道,往他指间掌心传来。
漆黑的夜中,男人墨色的双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想她握去的那只手,却骤然发力将她主动缠来的手指,彻底扣入他手中。
那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发疼了,但她如她所言没有推开,就由了他。
……
翌日早间,夫人还没睡醒,但崇平却见早起上朝的侯爷,面色终于比前两日,缓上了一丁半点。
谁人能令侯爷深深地伤了心,只有夫人;而谁人又能慢慢治愈侯爷心头的伤,也惟有夫人。
男人仍旧打马去上了朝。
远岫阁,杜泠静又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秋霖来房中服侍她,问她今日想要吃点什么,杜泠静一听见“吃”字,就口中反酸,她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再睡一觉。
但再睡一觉,一天又过去了。
不过秋霖叫了她,“夫人这么难受,有没有告诉侯爷?”
告诉侯爷,她可能已经有了身孕,侯爷还舍得再生气?
但杜泠静却道不急,“最好先确定了,再跟他说。”
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她便与秋霖商量着,怎么从外面请个郎中先问问诊。
恰这时,艾叶跑了过来,“夫人去训斥奴婢哥哥的,他又纠缠安侍卫。”
菖蒲又纠缠崇安,“是为何?”杜泠静问。
艾叶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说自己胞兄这次又被关起来,便又惦记上侯府的狗洞,但怕自己卡里面,就捉了只白兔放进去。
他瞧着那白兔蹦蹦跶跶的,把狗洞里的杂草啃了,一副宽敞模样,就探着脑袋往里面试了试。
谁想崇安带侍卫经过,见此间有动静查探来,菖蒲一紧张,脑袋往前一伸,卡在那狗洞里出不来了。
待崇安给他拔出来,他就缠住了崇安,“说自己头晕目眩,还擦破了油皮,让安侍卫给他看病的医药钱。眼下正纠缠不休呢!”
艾叶气得,“真是不嫌丢人!”
秋霖笑起来,也道真丢人,杜泠静倒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艾叶。
“让他别纠缠崇安了,就说我给他请个郎中,过府来给他看病。”
秋霖一听就明白过来,正好能帮着夫人一并诊断了。
被菖蒲这么一闹,杜泠静恢复了些精神。
她简单吃了些粥水,回了正院的西厢房,继续收拾三郎留下的诸多纸页。
她翻了又翻,见三郎除了在锦衣卫的事上留意之外,还在一人身上多留了墨迹。
是窦阁老。
窦阁老年岁比她父亲长,入阁却又比父亲晚。
窦阁老也曾年少中举,举业顺风顺水,早早中了进士。但他早年持才傲物,言语颇为犀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先帝在位时,上书明指先帝优柔寡断,才导致文武相争不断,朝堂不稳,为君之道,无法广安天下。
彼时他这话一出,把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谁人敢把朝堂混乱,全都归咎到皇上身上,剑指君王。
先帝倒是没说什么,为对他进行如何的处置,但却有朝堂其他官员,为皇上出气,不到一年的工夫,连贬三级,贬到了无人问津处做个小官。
窦阁老在那无人问津地,前后做了近十年的官,或是锋芒褪去,他才渐渐通了官路,回升官阶。
不过先帝朝时,他一直不受重用,直到今上继位,他才突然被用气。
先帝朝也因为太子过世,几位皇子龙争虎斗,搞的乌烟瘴气,党派林立混乱,最后谁都没想到是殷王登极。窦阁老那会无人赏识,不分属任何派系,反而被今上看上。
而他再无从前“指点皇帝”的意气,人虽年纪内敛沉稳,更懂为官、为臣之道,皇上越发提拔了他。
待到他父亲新政阻断流离,又回乡守孝,新政无以为继,皇上便点了窦阁老来收这一摊。窦阁老下手极快,连同父亲不少已经顺利推行下去的政策,都被窦阁老叫停,又干脆利落地阻绝。
那时她在青州家中,常见父亲对着京中来的邸抄、信函,默默发怔叹气。
而窦阁老的雷厉风行,更得皇上赏识,入阁已在门前。
但那时,窦阁老还没入阁,她看到三郎在邸抄上的笔墨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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