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铎站在雨中,衣裳湿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是身姿依旧笔直,像高山上迎风而立的青松。

  袁瑶衣站去他身旁,小声道:“公子,今日能接你出来,是宁公子寻的门路。”

  适才在江边,她没有功夫与詹铎细说。现在见他不说话,心中怕他对宁遮不客气

  “是宁兄帮了我?”詹铎道,随后回了个拱手礼,“詹某这厢谢过了。”

  宁遮笑着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俩快些离开安通为妙。我给你们找了船,赶紧走吧。”

  袁瑶衣在一旁听着,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

  要是她没猜错,当初詹铎提醒她小心宁遮,那便是认为宁遮就是一直在等的暗处之人。可是,既是想利用詹铎,宁遮为何不一起跟着走?

  “好,”倒是詹铎一口应下,好似巴不得快些离开这里,“等回到京城,我一定好好感谢宁兄。”

  如此,袁瑶衣更是觉得迷糊了。

  詹铎不该拉上宁遮一起走吗?就这么分开了,后面这案子怎么查?

  可这些疑问,她不能说出,便就安静站着,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宁遮说船停在一个稳妥的野渡,马车会送他们过去。

  对此,詹铎又是一番感谢:“此番经历大难,幸得宁兄拼力相助,以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詹某一定在所不辞。”

  宁遮笑着道以后再说,便催促詹铎快些上车,别耽误功夫。

  等詹铎上车后,袁瑶衣站在马车前,解开了蓑衣,卸下斗笠,然后猫着身子准备进车里去。

  “袁二。”宁遮唤了声。

  袁瑶衣一只脚已经踩上车前板,闻声回过头来:“宁公子。”

  只见宁遮撑伞走进几步,手点着他自己的脸颊:“你的脸”

  袁瑶衣恍然,在江堤那里时她掀了斗笠,定然是雨水将脸上药粉冲洗了去。

  “谢宁公子帮忙,保重。”她没再说什么,便一撩帘子钻进车厢内。

  车帘一落,隔绝了外面。

  接着,马车便缓缓向前,离开了这处水湾。

  车内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袁瑶衣看去正中的位置,知道詹铎坐在那儿:“公子,我们”

  才开口,一只手臂过来勾上她的腰,带着她离开了坐的地方。

  她赶紧抿住唇,才避免自己惊呼出声。

  她的双膝跪在那儿,后腰上扣着宽大的手掌,带着她与他贴近,柔细的身躯嵌在他的双膝间。

  “瑶衣。”詹铎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微凉的唇瓣擦着她的耳廓。

  她不禁身子一抖,脸贴着他胸前的湿衣,耳边能听见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然而,下一瞬她又被倏地松开,他两只手扶着她推开一些。这一紧一松的,让她不由迷惑。

  “别给你湿了衣裳,我身上冷。”詹铎道。

  袁瑶衣微怔,而后便明白过来,他一身湿衣裳,她靠上他,自然会被沾湿。

  她移着身子从他身前离开,明显感觉到勾在后腰处的手掌僵了下,最后仍是收了回去。

  “你没事吧?”她问,边坐回原处。

  方才他被关在水牢中,因为什么,又关了多久?

  “没事,你知道我以前在水师营,又不是没见过水?”詹铎道,轻描淡写。

  袁瑶衣摸到一旁的小包袱,那是她放在这里的。于是,手伸进去一探,捏上了火折子。

  马车已经走出来一段,离开了江堤的范围。

  她口中轻吹一口气,然后火折子燃了,瞬间将黑暗的车内照亮。

  乍然的光亮,使得詹铎眼睛一眯。很快得以适应,他便看清了女子美丽的脸。

  她束着男子的发髻,发上染着湿润。一张脸儿冲喜干净,露出原本的白皙细腻。再简单不过的男子衣裳,却难掩她本身的天生丽质。

  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凌乱的发随意黏在耳畔

  如此两相对比,她好似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而他,是那个离着很远的仰望者。

第70章

  风雨不息,马车到了那处野渡,水边靠着一艘船。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才走进船舱,船便离了岸,往江上摇去。

  船并不大,只有一个船舱,简易的桌椅、简易的床。

  如此的雨夜,如此不平稳的江面,这飘飘摇摇的船总好似随时会被掀翻。船身的来回摇摆,人的身形亦跟着不稳。

  床边放着干衣,显然是给两人准备的。

  “公子先洗洗,换身衣裳吧。”袁瑶衣道声,又看向墙边的一只木桶,一把水壶。

  这样的船上自然没什么条件,一套简单衣裳,一桶冲洗的凉水,拿一壶热水兑一下,如此已经很不错。

  她将桌上灯火调亮了些,因为船晃,忙双手摁上桌面,让自己稳住平衡。

  一只手过来,托上她的手肘。

  是詹铎,大概是泡在水中久了,他的手是没了血色的冷白,凸起着有力的筋络。

  自与他相识起,这是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完全不敢信面前这个湿透的凌乱男人是詹铎,那个邺国公府世子、官家器重的三品枢密使。

  “我看一壶热水不够,去问问船工,能不能再烧一些?”她道,随之往后站开。

  詹铎手里一空,掌心还托在原处:“不必,能用就行,以前在军营也用凉水洗过。”

  他淡淡一笑,发丝上仍滴着水,眼睛中却盛着软和的光。

  袁瑶衣道声好,遂主动走出舱房,站去外面的檐下。

  她往前探探身子,想看看离了岸边多远,可是雨中无法看清。置身的这条船,孤零零在江面上起伏。

  船尾两个摇橹的船工,披着厚厚的蓑衣,也不知道如此的天气下,他们是怎么辨别方向的。

  “应该是已经离了安通镇吧?”袁瑶衣喃喃自语,而后身子靠着舱壁缓缓下滑,最后坐去地上。

  就这样一通下来,她身上早没了力气,手脚都是虚的,加上这船摇晃,实在是不舒服。

  她看着茫茫雨夜,心中到底有些丧气。

  詹铎是出来了,可是案子也断了。那么姨丈的事,也还是麻烦

  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詹铎站来了门边。

  他一低头,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小身影。雨水噼里啪啦的落着,她好像也不在乎,就那么安静坐着。

  再次想起了在江堤时的一幕幕,她在风雨中来回奔跑,想着办法,为了将他拉上岸去。

  “瑶衣,你冷不冷?”他问了声。

  然后他看着她轻轻摇了下头,于是,他干脆也弯下膝去坐下,学着她的样子,后背倚上舱壁,挨在她的旁边。

  袁瑶衣侧过脸看了眼,见着已经收拾好的詹铎。

  屋里的光线出来,他穿着普通的粗衣,头发洗干净梳理好,整齐的铺在脑后。

  也就是稍微看了看,然后便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对不起。”詹铎薄唇微动,音调不轻不重的送出三个字。

  袁瑶衣眼睫扇了下,不明白这一声道歉从何而来?要说她把他带出江堤,也该是说感谢。

  似乎是知道她的疑惑,詹铎侧过脸看她,眼帘微垂,注视上她的半面脸颊:“以前你受了很多委屈,是我造成的。”

  有时候,人必须得经历些什么,才能想通一些事情。

  就比如他的这次,被泼皮抢走药材,被抓进牢中,被送去江堤做工,被恶意报复关进水牢

  看似是磨难,可实则理顺了一些东西。

  他知道了和袁瑶衣之间真正的隔阂是什么,也知道了她为何会躲避逃走。

  因为阶级,他和她天然横亘着的差别。

  他出身贵族,天生有可以掌控平民的权利。平民需得尊重服从贵族,而贵族,真的能轻易左右平民的人生。

  也许,在闳州的时候,他已经改变了袁瑶衣的人生,而她一直用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力气改变,试图走上她自己路。可是,只要他一句话,便会断掉她的路,然后让她按照他的意愿做。

  当初杜明孝的那些话,他现在全明白了。

  说什么对她好,在意她,尊重她,其实说到底,他和她没有过平等的相处,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

  当然,这两天与岳四在一块,他也实实在在看到了自己冰冷。

  “什么?”袁瑶衣眸中带着疑惑。

  他这是又要提周家的那桩意外吗?好似过去好久了,她现在都不怎么在意了。

  詹铎看进女子明眸中,在里头居然察觉到一丝麻木。不由想起石头村的村民,他们的脸上眼中全是麻木,遇到孟削的压迫,甚至不会有一点儿想反抗的念头。

  他的胸口骤然一堵,不敢去想这样美好的她,后面会成为那种麻木的样子

  “别担心,你姨丈会没事的。”他喉间发涩,薄薄的唇角勾出一个笑。

  果然,他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亮。

  袁瑶衣吸了口气,手心攥了攥:“宁遮是公子要找的人,是不是?”

  这些事,她知道自己不该过问,毕竟是官家的案子,可是目前怎么看,案子已经断了。

  看她柔柔说话的样子,詹铎心中一软:“是不是的,后面咱们会得到答案。你累了,收拾下早些睡吧。”

  说着,他的手落上她的发顶,轻着揉了一把。

  袁瑶衣看他,心中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是说这案子没断吗?

  她的头顶一轻,是他的手收回去。而后,就见他起身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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