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希
陆宜洲居高临下凝视她:“你让人盯着我,是不是想我了?”
“你别发癫。”
“好。”
“……”
“明儿我要去趟外地,最快也得月底回京。”陆宜洲道,“我们要有那么多天不能见面,你答应我考虑的事可别忘了。”
虞兰芝垂下眼轻轻“嗯”一声。
“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陆宜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咱俩成亲,你跟我好好过日子不?”
“好好过。”
“你知道我家的规矩吧?”
“知道,我不纳妾。”
“在我这里,不止不能纳妾。”
“你说。”
“你也不能在外面,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坏事,因为外面的话瞒得了我瞒不了别人,到那时大家都会像看傻瓜一样看我。你不能把我变成笑话。”
“嗯,我不会那样。”
她坐着,他站着,许是错觉,奇异的温驯,如此配合她,这让她心里稍稍舒畅,心里舒畅人也就变得大方。
大方的虞兰芝对陆宜洲道:“我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给我体面,我也予你方便。假如我们在一起,只要不动我的婢女,你在家关起门做什么出格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条别太过分。”
陆宜洲立在原地,神色游离。
她正要开口,他抢先一步,淡淡道:“还有吗?没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走了,芝娘。”
“……?”
陆宜洲折身而返。
虞兰芝凝视着他的背影。
最快月底才能回来,终于不用在他休沐的日子见面了。
说真话,她和他见面不是猫脸一阵便是狗脸一阵,再好也会掐起来,狗咬狗,命里犯克。
也不知哪个三流大师为她和陆宜洲合的八字,竟说天作之合,笑死个人。
接下来几日虞兰芝蹦蹦跳跳上衙,仿佛恢复了活力,每天下了值就回府,缩在自己的小书房练字。
她守灯有功,得皇帝恩赏,五月份太常寺考试难度直线下降,可以说是半卖半赠,只要她识字,熟记最基本的常识就能过。
压力骤然减轻,立即发奋狂练。
从前对自己的要求是写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满足于此,又有新的目标:写一笔极秀丽的簪花小楷。
让人眼前一亮。
练字这种事不需要多惊人的天赋,肯下苦功就一定有收获,天道酬勤。
虞侍郎夸下海口,只要虞兰芝照着他的法子练习,担保不久的将来,定会得偿所愿,令人惊艳。
她问阿爹:“有多惊艳?”
“过目难忘,以后看到字就会想起你的人,觉得你秀外慧中。”
虞兰芝的眼睛亮亮的,从此日日加练,比打八段锦还认真。
正月二十,虞兰芝的外曾祖母——沈家的老太君九十大寿。四邻来贺,就连官府也送来一笔大礼。
九十岁的高龄,不管放哪儿都要被视为祥瑞,时人相信祥瑞之家的子孙后代必然也长寿多福。
本朝皇帝更是大力推崇。
只要良民能活到八十,就要由当地官府赡养,免除所有赋税,按月领取油粮银钱,倘若孤寡无人照料,则由官府安排专人为其养老。
沈家的老太君便是这样一位祥瑞,不仅耳聪目明,还能吃能喝,这身子骨,都要成仙了。连皇帝都称羡,破格封为正三品吉寿夫人。
别看就一空架子散官没甚实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正三品,体面不说,关键减免赋税,每年不知为沈家省下多少雪花银。
幼年的虞兰芝,对人的双足的认知仅限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丫,或者阿娘那样嫩生生的大脚丫,从未见过发黑的,黄皱的,扭曲的一团骨肉。
那年无意中撞见晾足的外曾祖母,她被吓得哇的放声大哭,沈舟辞连忙将她抱走。
外曾祖母干瘪的嘴,慈祥的笑,完全不觉得被冒犯,苍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叮嘱:“四郎,带好妹妹。”
那日,她被阿娘狠狠训斥。
从阿娘的训斥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被畸形审美凌迟的悲惨故事。
那一团丑陋的骨肉是已经覆灭的王朝留给幸存者的烙印。
在外曾祖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必须折断脚掌,强行
绑成所谓的三寸金莲。因为那个朝代,女人得有平坦的胸膛,纸片一样薄的躯体,一手宽的小腰儿,再加上三寸的脚,那样才有人欣赏,才配称之为女人。
外曾祖母因为裹脚哭了半个月,所以她不是自愿的,是被迫害的。
五岁的虞兰芝愧疚地低下头。次日就举着自己采摘的大桃子向外曾祖母道歉。桃子上的毛毛扎得她小脸小手通红。
外曾祖母一点也不以为意,还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是个知礼的淑女。沈舟辞同婢女一齐帮她擦脸擦手,呵呵傻笑。
从那之后,虞兰芝每年都会拜见外曾祖母,奉上新鲜的瓜果。
老人家的牙齿还能用,胃口又好,连御医都说,只要她吃了不觉得难受,这么大年纪想吃啥就吃啥吧。
言归正传,这日虞二夫人领着虞兰芝回娘家拜寿。她是家里嫁得第二好的姑奶奶,另一个则是虞兰芝那位早已仙逝的四姨母。
虞二夫人一到,好几房的亲戚霎时聚在一起,包括外叔祖那边的几个房头,大家轻柔细语,有说有笑。
长辈交口夸赞,平辈崇拜尊重,小辈恭敬温顺。
大家都希望给这位六姑奶奶留个好印象。
沈府吹吹打打一整天,撒出两大筐铜钱,又在一进大院摆下流水席,招待四方来客,品尝美酒佳肴,二进院的宴客堂招待重要贵宾。
寿星老太君在宴客堂小坐片刻,吃了一个寿桃点心。
但她年纪实在太大了,众人并不敢让她久坐。虞二夫人便和其他姐妹搀扶她坐上轿撵回吉寿苑。
虞兰芝也随表姐妹们过去。
姐妹们略有些羞涩,想亲近又怕唐突,只拿眼不时觑一下,观察几番,赫然发现芝娘还是那个芝娘,从前就没对她们拿过千金架子,如今同陆家定亲,依然亲和可人。
大家就不再拘束,笑笑闹闹玩到了一起。
吉寿苑不多会儿莺歌燕语。
老太君一点也不嫌吵,巴不得她们天天叽叽喳喳。
多有朝气,多么鲜活。
老太君道:“莫要拘束她们,让她们玩。”
虞二夫人应是,坐在祖母附近的榻上,朝各位不停夸奖虞兰芝的亲友抿唇一笑,“哪有那么好,到现在还是个猴儿心性。也就七郎疼她,不满十八岁舍不得娶进门,把她宠得不成样子。”
满嘴的嫌弃,眼里却泛着慈柔的光。
众人会心陪笑,恭维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舟辞坐在石阶上怔怔瞅着虞兰芝,见她走过来,忙起身,对她笑。
虞兰芝板起面孔,大摇大摆越过他。
姐妹们也三三两两路过,恭恭敬敬朝他打招呼,一声接着一声“四哥哥”,喊完头也不回跑去摘梅花。
沈舟辞兀自离开。
虞侍郎下衙回家整理一番,也赶到沈府,朝老太君磕头祝寿,众人更热闹了。开席又吃了一场酒,因次日休沐,这晚虞家二房便歇在了沈府。
歇脚的地方乃虞二夫人出嫁前的住处,几经翻新足足扩建了一倍。
每日专人前来洒扫,以供虞二夫人回娘家落脚。
勤奋又愉快的正月就这样不知不觉翻篇。
来到了崇邺九年的二月,春风如剪,裁绿了树梢。
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春菜咸肉饭和碧绿可人的青团。
虞兰芝想吃榆钱窝窝头,撒一点点盐花和花生油,又香又甜,可是洛京的榆钱每年都要落后早开的牡丹几日才能吃。
月初濛洲那边传来了一封陆宜洲写给她的信。
虞兰芝盯着封面“芝芝卿卿亲启”六个字,想骂一句,又想到阿爹写给阿娘的书信,封面也是如此——筠筠卿卿亲启。
一切似乎又变得合理合法了。
丈夫(未婚夫)这么称呼妻子(未婚妻)天经地义,倘或她以此大做文章,说不定要被陆宜洲讥讽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信纸被叠成了同心方胜的形状,不过难不倒她,略略研究,拆开轻而易举,不多时,就在她手里恢复成澄心堂纸原本的模样。
每次目睹陆宜洲的字,虞兰芝才会下意识想起他是那位前无古人的年轻探花郎,字迹流畅,赏心悦目,却又不同他骄阳般的性格,竟是那么温柔。
她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的笔韵,脑子里闪出了“温柔”二字。
也只有看着这样的字,她才会相信陆宜洲真的中过探花。
一看内容,顿时索然无味。
一个在崇文馆念过书,在几万才子中排名第三,跻身探花的人,从头到尾大白话。
也不是她喜欢文人,好吧,她确实喜欢文人,梁元序那种的,但不管怎么说,陆宜洲就用大白话给她写信,连句酸诗也没有,委实有辱斯文。
怕不是不会写吧他。
这个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因为会试是答题,殿试乃答辩,针对的都是时事政策,妙语连珠固然锦上添花,但要是策答精妙准确,句句说进上面的心坎里,其他方面又没大毛病也不是不可以的……
综上所述,很有可能陆宜洲并不比她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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