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这是妻的下面的女,写连了,不算写错。”
“那你补全。”
皇帝见她绞尽脑汁,笑着叹了口气,“立刀,刘字的右边。”
也许烛光太温和,看不清她到底红没红脸,赵有良抿着笑,悄悄儿比了个手势,养心殿伺候的人便跟着一道儿出去了。
他走到殿外,此时的养心殿灯火琳琅,秋风习习,绕过袍裾而去。暖阁内捧出温和的光,偶闻喁喁细语,好在并不是什么大政,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细碎琐事。见天地忙碌,乍然停下来看看天色,都觉得人与物皆从容。
到了掌灯的之后,敬事房的孙进襄还是如期带着一溜人,捧着银盘来了。哥儿俩厮见过,孙进襄聪明,不急着往里头去,只笑着打趣,“得留我在外头耗耗,省得立马往围房去,让主子们见着不痛快。”
赵有良抱着拂尘“嗐”了一声,“不痛快?等上承德去,围房也进不了,要为这不痛快,更不痛快的还有呢!”
孙进襄悄悄竖起大拇哥,“还是赵总管有慧眼,有福气,什么时候要背,可得给老弟通个气儿。”
赵有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孙猴贼,还说背?人都坐上万岁爷的凳子了,你还在想用背的?”
两人正说话间,起了一阵秋风,常泰托着一匣子宝石,进退两难,见机来问赵有良的示下,“师傅,主子爷挑出来的,还原样放回去么?”
赵有良“哼”了一声,“等里头散了,你亲自送过去吧。主子说请姑娘拿来做帽子,还有一批给造办处,你有空来问我,不如去催一催,初一就要,让他们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快些做。”
他说罢看了眼匣子,“这个你给连姑娘,若是她要全留下,做什么新鲜别致的帽子,你就说主子爷口谕,甭想。”
孙进襄听得咋舌,对插袖子在一旁哈哈地干笑,“老哥的差,当得是益发新鲜了。”
赵有良耸了耸肩,笑着抬起头看天色,深蓝的天幕划过一群飞鸟,他没说话。
第14章
御前赏下来八月的绒花,是临见家人的前一天。小宫女们把手头的活计忙完,孝敬了姑姑回来,喜孜孜地去值房里报名字领花儿。
连朝回来的时候,恰是傍晚,万岁爷今儿又上慈宁宫陪太后进膳去了,她们便没那么多的忙。庆姐已经替她们把花儿领回来,一齐放在当心儿的桌子上。见她回来,忙招呼,“给你领了你的,快戴上看看!”
连朝笑着开盒子,宫花与外间不同,单说用的蚕丝线、攒花的式样、线脚的收尾,都是外间学不来的。因为不计成本,只求精妙,兼之相映的颜色,是独一份的气派。
盒子里放着一只“蝠桂”头花,一团金桂上配了只颤枝蝙蝠,取“富贵”的谐音,她对着灯光仔细分辨,桂花蕊泛着金光,蝙蝠的眼睛,倒像是蓝宝石。
庆姐嚷嚷,“光看有什么用,怎么不戴呀!”
连朝上头比了比,笑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恩典。真是头一回,我看这花蕊做得精细,没回神,还以为是金的呢。”
庆姐说你就想吧,“是银鎏金的,蝙蝠眼睛是琉璃
。那赤金的、宝石的,哪儿轮得到咱们戴呀,那是后宫的娘娘们头上戴的。”
连朝应和着说是,拉开镜袱,添上头比了比,稍稍晃头,那蝙蝠就随着动作颤动,倒像真的一样。
双巧恰好掀帘子进来,看见桌上放着的盒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哪位菩萨发善心,我话也没捎,就帮我领了来。”
瑞儿拉了拉她的袖子,庆姐犹自不觉,“我回来早,要去拿,就顺手帮你们都拿了。各人盒子上有名字,错不了。你不谢我,还这种口气说话,你是什么道理?”
双巧道,“万岁爷开恩典赏的东西,都写了各人的名字,我就想自己亲自去拿我这份。你帮我拿了,是做自己的好人,我不高兴,还要谢你吗!”
瑞儿小声劝,“别吵了。”
庆姐扭身去翻衣服,“懒得理你!你要去拿,我帮你把盒子还回去,你自己再去那马大善人跟前去拿,好不好?你再去慈宁宫,不,你干脆去万岁爷又日新屋子前头磕头谢恩好不好?内务府受命做了发下来的东西,你以为主子爷知道你这么号人物,巴巴儿留心独赏你个花儿给你戴?别做你的娘娘梦了!”
连朝给瑞儿使个眼神,瑞儿去和庆姐说话,她便给双巧斟了盏茶,故意放大声,“想必是知道明日就可以见家人,今晚上跟个孩子似的拌两句嘴,更热闹。知道的,说咱们姊妹里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不乐意花儿,要告万岁爷呢。”
她一面说,一面扶双巧在镜子前坐了,取过花儿替她簪上,又理顺鬓发,由衷夸赞,“姐姐簪上真好看。”
双巧“哼”了一声。
她又开匣子,取出这些日子自己做的绒花,姿态各异,色彩缤纷。将它们各分两支,给瑞儿和庆姐,又挑两支放在双巧手上,“我呢,手笨,自己做的远没有上面赐的好,但是我私以为,不论谁赐的,谁做的,好意头和体面都是自己的,是实打实戴在自己头上的。姐姐不嫌弃,请收下,就这个富贵荣华的好意头,咱们和乐快活地过节,体面风光地出门,好不好?”
双巧坐在炕上,一边比花儿一边问,“这么簪好不好看?”
连朝耐心地给她调,“斜一点儿会好。”
庆姐已经开始嚷嚷起来,“我明儿要拿这件衣服来配我的鞋!天老爷,怎么散针了?”
连朝和双巧都闻声看过去,还是双巧板着脸,“拿来我看。”
庆姐果然把衣裳拿过来,瑞儿也搬来凳子,四个人七嘴八舌嘟囔该怎么补才没有痕迹,双巧抿着嘴,也看了一回,并不说话,探身就去拿针,细细补了几针,才说,“你的针脚,和人一样,能多马虎就多马虎!丢三落四常见,丢针也常见,为着新鲜,魂也丢了,你看谁耐烦把你喊回来。”
庆姐拉着她的袖子,“我知道我给姑姑交的针线不够,是你替我补的。我就是想谢你,想着帮你们拿回来,你们不用受马太监的闲气,结果又办了个倒栽葱。”
瑞儿不安地问,“马谙达没为难你吧?”
庆姐说没有,“结果今儿去一看,不是那马太监,是万岁爷跟前的常谙达和福谙达在办这事儿,我取了回来,连马太监的面都没见。”
双巧这才放下心,把线剪断,“要真是马太监,四个人去,总比你一个人去强。就会自作聪明,把你的那双鞋拿来,我再给你补几针。”
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家人。
姐儿四个结伴,与各宫出来的宫女们一道,在嬷嬷的带领下往神武门方向去。慈宁宫的几个打头,接着便是养心殿的,再后边是咸福宫贵主子身边的,东西六宫照位次排开,远远望过去,从衣衫首饰上就能看出不同的气派。
瑞儿起先就可怜她,一路上怕她伤怀,说了好些宽解的话,连朝素来豁达,看出她的意思,笑道,“权当是不走运。比我还难的,五年十年不能和家里通口信的还有呢。人要是自苦,眼前所见便无一不苦——那可就没法儿活啦!姐姐放心,咱们只往前看,不去想走过的路,再不吃受过的苦。”
庆姐忍不住回头,“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单看庆姐这一身打扮,体面风光。盘辫上戴的是昨日赏下来新鲜的宫花,三对耳钳垂下来滴沥作响,脚下一双盘金攒珠的厚底鞋,随走动露出鞋尖,两边各缀着颗圆润的珍珠,煞是好看。
庆姐见她头上只戴了一朵普通的通草花簪,非金非玉,不由问,“咦?你打哪儿变出来个这样的花簪子,为什么不戴昨天赏下来的花?是觉得不好么?”
连朝忙笑,“哪里会不好,就是太好,才没舍得戴出来。这花儿挺好看的,戴起来也家常。昨天的花儿我收在匣子里,等放出去了,给我妹子戴。”
庆姐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半晌也没话说,只道,“你啊你!”
连朝温声说,“我知道姐姐实打实地待我好。”
嬷嬷将她们带到神武门西边,两个大栅栏门外,早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嬷嬷与谙达们致意,拿出名册来排成几列,叫到名号走一个,里外皆如是。连朝恰好在庆姐她们后边,被老太监伸手一指,就与她们分开,在最西边的栅栏门前排队去了。
来的是大哥哥。
原以为会有很多话想问,真隔着栅栏门,远远地看着,就感觉虚不虚、实不实。等前边的人到时候,依依不舍地离开,终于轮到自己,一见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不争气地流泪。
还是外头的敬佑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出意外被一旁守着时辰的太监呵斥,敬佑讨好地“嗳”了一声,缩回手,劝她,“苟儿,别哭了,再哭就没时间说话了。”
她纵然有话要问,此时也不敢言语。囫囵取帕子擦干净眼泪,又是清清爽爽的人。欲言又止,末了只是叹气。
敬佑笑她,“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你在宫里,要过得好。家里有我,我可以担着。宫里不比家里,别由着性子犯犟,把自己折损进去,你听见没有?”
她低声应,“我知道。”
“但愿你不是嘴上知道。”
敬佑看见她头上戴着的花,并没有多问。连朝顺着他的目光,破涕为笑,“你看我戴的花好不好?意头也好。平安富贵,阖家团圆,一定能团圆的,哥哥。”
敬佑看着她,微微笑了,由衷地夸赞,“很好看。若是你在家里,我也会给你挑这枝。我们家苟儿,要平安富贵。”
她真着急了,“还苟儿!你才苟儿!”
两个人都笑,连朝紧着问,“玛玛呢?玛玛好不好?”
敬佑说,“和你说些好不好的套话,你听了反倒疑心。如实说,还是旧年咳喘的老毛病,当年的事,瞒不住,请人探消息奔走,费了不少力气。大夫诊过,说这是只能保养不能好的病,渐渐地有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每日早晨与你念一遍佛,春夏里便没那么厉害。”
连朝还想再问,旁边的太监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地插句嘴,“请回了吧!”
连朝悄悄儿塞了银子,太监便靠着墙根儿,半耷下眼,面不改色地将银子拢进袖口。她才稳下心神,极低极快地嘱托敬佑,“和我一同选进来的一个妹子,没法过来见家人。你回家找人也好,转告讷讷也好,替我传个信儿,说她在宫里一切都好,问家里玛法玛玛,阿玛讷讷都好。千万记得替她报个平安,别回去酒蒙子混上头,给忘了!”
敬佑说好,“家住在哪个胡同,哪户人家?你还有心情替别人办事,知道你在宫里有朋友,有交情,我就更放心了。”
一来二去,还和原先在家里一样。三年时光变也没变,足以撑起她惶惶不安的心,不至于迷失方向。
她仔细把小翠那日托付给她的地名与敬佑说了三遍,敬佑连连说记住了,又争分夺秒嘱咐她些赶交节注意添衣之类的话云云,再想多说,太监已经“哼”了一声,傲慢地把头偏过去,拉长声调,“下一个!”
她趁着老太监最后一点儿不耐烦的时间,低声说,“哥哥,好好儿的。”
隔着栅栏,哥哥朝她扬手,她不能再看了,一步三回头,也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们都很默契,没有提别的事。
第15章
主子。
连朝并没有看见庆姐她们,一个人沿着神武门墙根儿底下,慢慢溯来时的路走。心里百转千回,思绪不定,想要回想哥哥的脸,努力描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刚刚短暂的见面,说过的话,如做梦一样,了无踪迹。
三年前从神武门东边进宫,三年后却在西边见着家人。三年前进来也是哥哥陪着,一路送到宫门前,一道栅栏门轻而易举隔开三年,算什么?
她觉得酸涩,茫然抬眼,看见高高的宫墙上蜿蜒着琉璃瓦,被昏昏的日光照射,如同一条金龙,盘旋于侧。
再听步声整饬,前边儿是妃嫔仪驾缓缓行来,乌压压地一片,竟有迫人之势,她赶忙收了心思,退后福身行礼,低眉避让。仪驾略停了停,便走远了。
等走回养心殿,已经近晌午时辰。榻榻里安静得很,原是今日挂上了斋戒牌,御驾移到斋宫斋戒三日,预备立秋后第一个上戊日祭祀社稷。也有今日放了些宫女去见家人,好容易得三天的宽松,便是懒怠出门的,此时也歪在炕上休息。
连朝慢慢踱到榻榻里,见屋子里空无一人,料想她们还没有回来,自己便坐在条凳上斟茶吃。
宫女原本吃不上什么好茶,所幸一间屋子里有两个都在茶水上当差,姑姑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带些残茶回去吃,双巧管这叫人情,每每感慨,“人情的阴晴,哪里说得定呢,今儿看你顺眼,说不准明儿就打雷下雨了。”
“轰隆隆——”
当真有几声闷雷,倒把她惊了一回。
才想起刚刚打外头回来,太阳都隔到浓云后去了。兴许真要下雨。
秋风灌进来,吹得屋子里一阵琳琅作响,连朝怕吹坏东西,更怕等会儿卷雨丝进来,起身要去撤支子,恰巧瑞儿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连朝笑着说,“是要下雨了,还好你回来得早。”
瑞儿眼底都是惊惶的神色,连朝的笑凝固在嘴角,顺着她来的方向往外看,却听见极其规整的靴子声,一队人打廊子最暗处转出来,风雨晦暗,几乎看不清面色。
当头的太监一身酱紫色的蟒袍,想必是有头脸的人,袍摆上的江牙海水被秋风吹得翻腾,仿佛即刻便波浪滔天。
马三爷躬身站在一边,努努嘴,不阴不阳的调子,“张谙达,来巧了。这就是伙同一间房里的,这个叫瑞儿,这个叫连朝。”
张太监皮笑肉不笑,“宫女庆姐,私相授受,犯了规矩。同屋的人,有同罪之嫌。来啊!带走回话。”
身后跟随的太监,得此一声令下,顷刻便上来拿人。连朝来不及害怕,身子偏在瑞儿前面,大声问,“谙达,我们的确与庆姐是一屋。敢问谙达是奉了哪里的示下,光天化日,不分青红皂白,来这里拿人?”
太监们见她反抗,伸手往她后脊上使力一压,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双手被死捏住不可动弹,狼狈得竟如同个刑犯,唯有头还是高高扬起,目光清明,可闻铜声。
张太监只觉得可笑,瞥了马三爷一眼,朝西北边儿翘着指作揖,盯着她,森然而笑。
变了调的嗓子混起漫天风雷,一霎时兜头盖脸而来。
“咸福宫,贵主子。”
不知道是慎刑司不透风还是外头在刮风下雨,抑或是被关了一日,滴水未进,连朝总觉得身上冷浸浸的。
不觉打了个哆嗦,那张太监一盏茶吃完,边儿上另一位太监才接着问话,“你同屋的宫女庆姐,犯上僭越,盗用东珠,已经被拘了。你们明明知道她违背宫规,一点也不悔改,反而伙同她一起,你认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