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15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她从没到过比京城还北的地方。

  那时跟阿玛上京来,走的多是水路。人在船中坐,沿岸的景色便走马观花似地打眼里过。如今跟着车马再往北走,又是秋天,极目所见,红衰翠减,尽是扎人的枯黄。

  她们三个都是闷葫芦,不爱起头说话。要是庆姐还在,必会热闹许多。

  车马无聊,惟有谈天睡觉。等连朝不晓得第几次从睡梦里囫囵惊醒,听见隐隐雷声,掀开车帘一看,浓云盖顶,天色昏暗,硕大的雨珠子毫不留情地迎面砸下来,惊得尘灰四散,便看见不远处的太监们一队队朝后边传话,“车马慢行,驻跸常山峪行宫——”

  伺候的宫女们忙活起来。几个人都机敏,打着伞下车,提前入行宫伺候。春知先与行宫太监互问过好,一行人皆衣衫尽湿,便先让人带她们上屋里换衣裳,抿头发。备膳的备膳,迎驾的迎驾。

  春知问连朝,“会熨衣服么?”

  连朝说“会”,春知便说,“好,衣服上缺了一员,你先替上。荣喜,领她去开包袱,把主子爷的几件袍子熨上熏过,不要坏了味道。”

  荣喜“嗳”一声,急匆匆地要走,“你跟我来吧!”

  屋子里昏暗,点起灯才好了些。还是一阵阵的闷雷伴着闪电,噼里啪啦地叫嚣着。荣喜领她进去,往墙边一指,说,“过会子安置好,指定要换家常的便袍。你把它熨平整,一丝褶儿都不要有。”

  不等她说话,火急火燎地叫住,“豆儿!刚交来的大红雨衣,别随手撂!刚热起来的盆子,你看见火没有你就放啊!淋雨淋昏了吧你!”

  豆儿耸耸肩,把雨衣抚平整了,大红色在蜡烛下看着耀眼。抚着抚着靠过来,笑眯眯地问,“眼生。荣姐姐把你要来的?不应该呀,咱们这儿就她最伶俐,哪会往外头要人呢。”

  连朝慢慢试熨斗,回说,“春姑姑怕我手笨闲了被人骂,开恩把我打发来了。”

  豆儿说,“怪道呢。你真不像咱们这的人。咱们这的人都风风火火的,哎哟,在车上噼里啪啦,那嘴跟针一样,又利索,又戳人。”

  连朝笑了笑,把包袱放一边就要熨,豆儿忙叫住她,弯腰把签子拿出来,郑重收好了,才提醒她,“这可是宝贝,丢不得。咱们只管领衣裳,伺候主子衣冠,东西是不存这儿的。这个签子就是交割的凭证,譬如这一件的纽子是白玉卍字扣五颗,签上都写明,到时候交过去他们要查的。弄混了、少了、丢了,立时就能查出来。报上去那可是大罪!”

  她叹了口气,“你哪里得罪了她!她什么都不与你说。放着,你来理雨衣,我来熨它。”

  连朝道谢,让到一边,雨水的潮气与屋子里炭气混在一起令人生闷,雷声轰轰,炸个没完。她只好去理衣裳,无意问,“那,冠帽也是你们管么?”

  豆儿说是呀,“大到朝冠、朝珠、吉服冠,小到佛珠钮子十八子,都是过咱们手,大物件儿还得姑姑亲自检查押签儿,这可马虎不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心高呀,又利索。每天跟各种奇珍异宝打交道,什么东珠呀,翡翠呀,这么大的沉香珠子,蜜蜡摆件,平金堆绫打籽的荷包儿……啧啧啧,看够了好东西,心气儿能不高么!”

  她安然地听着,觉得心里也似外头的雨,一阵阵地凉上来。又觉得了然洞彻,反倒抿嘴笑了,“原来如此。”

  赵有良让她进去奉茶的时候,皇帝已经盥沐过,换了一身苍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站在窗边看雨。长身玉立,襟袖之间若有若无的龙涎被沉水香的气息压下,愈发显得孤标一格。

  连朝将茶盏奉过去,皇帝随口说搁着吧,见是她,才问,“雨下得很大么?”

  她回说,“没有要停的势头。万岁爷不是正在观雨吗?”

  皇帝叹了口气,把玩着吩带上挂着的蜜蜡把件,“原本预备在热河过中秋,却被阻在此。车马不便,只怕要耽搁上一日多半。”

  连朝说,“万岁爷是天下共主,只要您发号施令,再大的雨,奴才们都得上路。您若是想,此时整理行囊,起身并不迟。”

  皇帝定定看向她,嘴角还是带着笑的,“你怎么了?”

  连朝顿了顿,“奴才在回主子的话。”

  皇帝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窗外,“噢,你在回话。”

  赵有良听得直捏把汗,熟练地见缝插针,“请万岁爷示下,是明日一早就动身么?”

  皇帝沉吟会子,才说,“取朕的雨衣来。”

  便有小太监听命去了,连朝退至一旁,由几位宫人服侍皇帝更衣,大红色的平纹羽毛纱,在幽幽的火烛光下水波粼粼,内里却是月白色,相称出谨严的气度。

  “打发人探一探雨势,若明早能停雨,便启程。若是人马乏累,就预备下在这里过节。”

  赵有良连忙“嗳”了声,皇帝已边说边接过雨笠往外走了,大总管急忙追上去,“还下着雨呢,万岁爷上哪里去?”

  皇帝站在廊下看了看雨势,伸手接过常泰举着的伞,“去请太后安。你不必跟着。”他顿了顿,“往后前朝、后宫的大小事宜,不要再叨扰慈宁宫,让圣母忧心。”

  赵太监打千儿道“嗻”,给个眼神给永康,跪送皇帝出去了。起身回头见连朝还站在屋子里,发出声不成器的叹息,“姑娘,主子爷讨嫌我们,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快拿把伞跟着呀!”

  连朝站在原地,不卑不亢,“万岁爷没让我跟着。”

  赵有良气不打一处来,招呼福保拿伞来,亲自递到她手里,“姑娘这人,我要是平常见着了,是不喜欢打交道的。你太梗了!非闹不痛快,自己日子就好过?万岁爷金尊玉贵的人物,要低声下气给你解释,说劝,姑娘就顺心了?若不是念着旧情,暗地里搭把手,那有福不过是个园子里办事的太监,值得万岁爷亲自见一见,说会子话?那是借念旧的由头捞人!姑娘怎么非要我说明白!”

  连朝客气地叫声谙达,“我是个实心人,目光短浅,就在看眼前,没心思追求明里暗里的来龙去脉,再自己感动一番来感恩戴德。因此往后这些什么好,谙达很不必对我说了。”

  赵有良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道,“姑娘收拾收拾桌子吧。”

  天还是昏黑的,秋天的雨,又爱刮风,下起来冷,雨声倒似渐渐地小了。有宫人送灯进来,她调准位置,把笔墨纸砚四样都归置清楚,原本起伏芜杂的心绪,也慢慢地整理沉静下来。再去理另一边,却见案上放了一块青金石印,压着张稿子,隐隐篆文。

  上好的青金石,螭龙盘跃,望之温润。

  她霎时想到了一双眼睛。亦是这般,沉静地,不辨喜怒。

  想起死寂的黛蓝色天空中升腾起的火光,随着纸张的燃烧发出光亮,又消弭殆尽。

  她一时有些出神,便听见赵有良远远地在门口传话,“姑娘,万岁爷命你送

  盏灯去。”

第22章

  皇帝并没有带许多侍卫随行,刚从太后处回来,见她提着一盏羊角灯跟上来,便在前头放缓步子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灯影拉出影子,交叠在滟滟的砖石路上。

  皇帝未再穿那件大红雨衣,接过侍卫递来的雨蓑披上,头上戴起雨笠。边上还留了一套,皇帝淡声说,“灯搁这,穿上吧。”

  出了行宫,再往外走,离开黄沙路,便是乡间惯有的土路。好在宫人的袍子为了方便行走,只落在脚面,披着微沉的蓑衣,并不觉得很冷。

  云山霭霭,沿边村落两三家,走得久了也会有短暂的恍惚,此时此刻到底身在何处。

  沿途有一只黄牛,被拴在树边,绕着树团团转。不远处来了个老汉要解绳子,身后随行的侍卫识趣,都远远地跟着。他走上去与老汉寒暄,两个人在树下,闲谈起今年的晴雨。

  老汉把手摊在衣服上擦了擦,笑着说,“今年雨水还好。天气凉下来,就要秧过冬的菜。天热的时候,没法下田,热呀!今年六七月,热得人心发慌。下了几场雨,一阵秋雨一阵凉,再不抓紧干活,冬天一家几张嘴吃什么?还要向官府交粮。”

  皇帝问,“粮价怎么样?春稻卖得好么?”

  老汉答,“两钱卖,今年灌浆饱,老天赏饭,卖的贱价。家里四十多亩田,明年还想多种些地,种得多,收得多。哪怕官家年年都多收些税,只要不出大事,也能平下来。”

  说着就去牵牛,“还下雨天,别在外面走。你们上哪去啊?”

  皇帝往远处指了指,不假思索地说,“探亲去。夫人要回家看看老丈人,谁想到路上下起恁大地雨,好在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老汉哈哈发笑,“这一片我都熟,姑娘娘家哪里啊?说不定我还认得。告诉你们别瞎跑,这几天官兵看得严实,被逮了还得吃几棍子。”

  他偏过头来看她,仿佛示意她说话似的。那老汉也等着她说话,总不能教话落地下,便囫囵说,“娘家在……在山上。”

  他顺势接着补充,“就在九松山脚下。前边不远。正生着气呢,不爱说话。”

  老汉“噢”了声,“活该生气。你带她回娘家,两手空空。我女儿今年刚出嫁,女婿是个杀猪的,上门也提一只鸡,一只鸭,足满的猪肉。你怎么连杀猪的都不如!能娶到媳妇,你都该到山上庙里去告一告菩萨。”

  皇帝笑着说,“有带,带了一只走地鸡。”

  彼此作别后,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连朝听了那一场相谈,想起先前的事,一手提着灯笼,鄙夷地问,“万岁,奴才眼拙,出来时没见着走地鸡。您的走地鸡是偷的吗?”

  皇帝哑然失笑,“你糊弄得人,我糊弄不得人?”

  连朝只是跟着他走,冷不防真走到了山脚下,“做戏也不用做全套,您没有娘家在山上。”

  皇帝蹙眉,“你成日都在想什么?九松山脚下有个圆觉寺,前头就是。”

  果真见不远处有座庙宇,已有众僧在山门内等候,皇帝提袍迈进去,由小沙弥引进禅房,奉了些禅茶与素斋,又搬来蒲团请连朝也坐,才双手合十道,“皇上,师父四处行脚,今日不在庙中。”

  皇帝笑道,“来得不巧,寻访不遇。便留待改日罢。我们坐一坐,就走了。”

  两个人坐在窗下,放眼往外看,禅房花木扶疏,山林间鸟鸣幽幽,便觉得心旷神怡。

  皇帝见她欣然打量着禅寺,低头呷了口茶,“一路不问去哪里,不怕迷失在荒郊野外,再也回不去了。”

  说着反倒笑,垂下眼,“朕忘了,永远不回去,才是称了你的意。”

  连朝安静地说,“万岁爷驻跸行宫,随行诸位宗亲大臣都在周边驻扎设营,有兵马无数,层层密网,保护周全。”

  皇帝看了她片刻,“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你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她倒也坦然,“万岁爷明知故问。恰如路边团团转的牛,不肯松掉拴在树上的绳。”

  她望着他,一贯是安静的眼睛。往常宫女都低眉,从不敢直视君王。在这一方小禅寺里,她望向皇帝,轻轻问,“为什么呢?您能告诉我吗?”

  彼此有短暂的沉默,却似很长。大雨过后云开雾散,天空被挑开一角,有寥寥晴光。

  皇帝不置可否,移开眼,“三年前跟随阿玛来此拜会,三年后已成孤子。抚今追昔,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是因为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长久的不变是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变。”

  “万千刹那里,你与我,此刻不就在这里吗。”

  他声音沉静,禅房里并没有点什么香,香在秋风里,从大殿来。秋气主刑,于时为金,有戮杀之气,草木清苦。乍然闻得一缕,觉得提神醒脑,心骨透彻。

  皇帝见她不说话,续道,“你锦心绣口,知道王右军的诗,参过释教的法,却成日家窝在宫中,写一些虚头巴脑的故事。”

  她反问他,“笔墨是虚,什么是实。人有七情六欲五感,目之所视,耳之所闻,心之所想,手之所写。既然写出来有人看,能够悦己娱人,就是有用,并不算白费。”

  皇帝问她,“你见到的,就是实的么?”

  “那万岁爷您呢?”她问,“您微服出访,询问晴雨粮价,似乎是勤政爱民。刚才那位老翁说的话,您仔细听了吗?官府每年多征赋税,他们尚可支撑,才不至于颠沛流离。上者呼吸毫末于黎庶便是风雨。您每日批复来自四面八方那么多折子,家事国事天下事,您推断的,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皇帝并不恼,只是问她,“觉得这场雨下得好不好?”

  她说,“此时闲坐观雨的人觉得好,不爱出门的人觉得好,长途行路的人觉得不好,忙着晒谷收秧的人觉得不好。”

  皇帝知道她三句话必带两句刺,听得久了,也耳顺。心平气和地说,“各人有各人的愁苦,闲坐观雨的触景伤情,未必觉得好。雨天潮闷,室内昏昏,不爱出门的未必觉得好。长途行路的人见此雨可以稍作休息,晒谷收秧的人得此雨,催促着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为什么觉得不好。”

  连朝抿唇,却不像真心在笑,“天子言好,即是好。”

  皇帝说,“是因为你走马观花,并没有看到。”

  “要应对官府加税,要开支婚丧嫁娶。日子并非是空谈。没有钱,没有力气,怎么安身立命?误入尘网,其实处处是尘网。草生豆苗稀,是要挨饿的。你所想的一切的好,都是因为没有得到。”

  “所以怎么想都可以,怎么想都是好。”

  她问他,“没有得到,却明知不好,也是好吗?”

  皇帝偏过头往外看,再远就是群山,他说,“这就是牵牛的绳子。”

  “受万民供养,犹勤念农桑。虽然春耕也去推把犁,日子比他们好了太多。农人每年交田税、地丁、杂税,大多数官府会多征一倍有余,所报上来的税额却如定例,我并非不知晓。连朝,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无论是事物还是人心。吹毛求疵,宁为玉碎,反伤自己。我不希望你如此。”

  她问,“我们是在说雨吗?”

  他说,“我在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我下令将此庙定为国朝圣庙,说我昨晚梦见大雄宝殿供奉的神佛来指点迷津,你说行脚的和尚会不会马上出来谢恩?”

  她微微讶然。

  皇帝说,“什么都信一点,比什么都不信好。”

  他只是笑,“事情能够顺利解决,没有人跳出来说不是,就说明还在可控的范围内,也是每个人在当时面前所有的路里,

  最好的出路。至于其中的死与生,痛苦或者快乐,没有人能永远痛苦,也没有人会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