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春生秋劫,四时从未停止轮回。承受不住秋风而死去,等到春天到来,又会有无数场新生。造物以此来平衡,不会因为个体的不舍不公或者苦痛,有短暂地停留。
“所以不要去回想,那是苛待自己,也是苛求别人。”
她眼中似乎莹润,变得连呼吸都费力,“制衡之下,权术之中,无辜受冤受屈,卷入牢狱。他们的命,就不配为命了吗?是谁判他们的罪?是善人,还是所谓‘最好的路’?”
皇帝慢慢地看着她,“你费心折骨,不惜往慎刑司走一遭。是不是就想当面,问朕这个问题。”
她坦然地说,“是。”
皇帝眼中并没有多少讶异,却不再看她的眼睛,唇畔有一丝凉薄的笑,很快眉目舒展,温和得如同大雄宝殿里奉养的佛祖金身。
“我能给你的回答,是天命。不可捉摸的天命。天地不仁。”
盛衰,生死,皆是常理。
美丑并存,善恶同在。
她嘲讽地笑了。
“皇上是圣人。”
皇帝失笑,“天不生圣人。”
她嘴角浮起的嘲笑愈发深凉。
他却在她的嘲弄里,终于感到五内舒畅,仿佛剥去金身,赤裎在她面前,接受鞭笞,不以为过。
再美好的事物也有瑕疵,再太平的盛世也有污点。哪里有什么干净的明君。戴着面具也要畅快地呼吸。
你我走在一条路上,我们即是同类。
都会生,会老,会病,会死。都有智有识,有七情六欲,有谋求算计。
互相算计又有什么要紧。
皇帝顿了顿,“你会亲没几日,拜敦就来养心殿,向我提起,先帝时留在宫中的学规矩女子。”
他点到即止。
第23章
中秋节在常山峪行宫里过,因为几场难料的雨,皇帝不愿太后舟车辛劳,索性延缓了去热河的时间。好在一应器具都有准备,打早晨开始,行宫内外便布置起来。何处更衣,何处摆宴,何处赏月,何处退息,十分忙碌。
连朝便是被随处使的那一个,衣裳上缺人,她就被叫去跟着熨衣裳,茶水上没人看火,她就转手去盯时辰。晌午才和双巧从膳房出来,却见瑞儿正蹲在一棵树下,不知做什么。两个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才看清她怀里抱着只小鸟。
瑞儿叹了口气,“估计是这几日大风大雨,被吹掉下来。我从没养过鸟,它还能活吗?”
连朝蹲下身,从她手上接过,一面给它梳理羽毛,一面仔细检查爪与羽,“应该是撞着了。”
“天可怜见。”双巧只看着,提醒她,“你也小心,别这么托着,小心它啄你!这种野鸟不像京中爷们养的什么画眉、鹦哥,性子烈得很。被人拿了,不吃不喝,要么往窗户上撞死,要么饿死。”
瑞儿忍不住说,“那也不能不管。”
“我没说不管。”双巧说,“这是个制不住的活物。你们没见今儿行宫里巡了好几遍。晚上过节摆宴,万岁爷登基后头一回在外头过中秋,太后、贵主子,又有这么多宗室、朝臣,谁敢马虎?你可怜收了它,到时候闯出祸,它是什么都不懂,过失全在你身上,就不是你一句心善可以掀过去的,你想想,是也不是?”
瑞儿踌躇着,“我给它找个笼子……”
“傻姑娘,你带它回去,让人知道,无论是不是它,行宫里出了事,你都会被头一个拿出来顶包。”
双巧见她于心不忍,便想了想说,“你带它在这里等着,我托人问问外头有没有爱养鸟的太监,当面交了,彼此两清。行家总比你会救命。”
连朝却道,“这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儿,行家不救命,也是一个死。交给我吧,我想让它活着。”
“你怎么让它活着?”
连朝将那鸟拢进袖口,小小的一只,也不大叫唤。她站起身,“我把它带回去,先喂些水,膳房应该有小米或者糖水,能不能弄一点来,不要声张,让它养养。”
双巧蹙眉,“你总不能将它带着,一路到承德去吧!”
连朝笑了,袖口里的小鸟探出个头,风把沉云渐渐吹散,云畔被日光勾出个灰金的轮廓,她抬眼望过去,天地浩渺而盛大。
“不是什么大伤。就像你说的,这鸟儿,性子烈,是宁愿撞窗户而死,也不想被人豢养,拘束在条框之中。我想让它重新从这里飞出去,热河太远了,毕竟——故土难离。”
双巧和瑞儿从膳房带了些小米,来回匆忙,却见她坐在炕上,身边攒着些五颜六色的碎布条,那鸟儿就被放在个黑布罩着的盒子里。
连朝搁下手里的活计,取了点小米,小心翼翼地掀开黑布,放在盒子角,边盖边说,“已经喂过水了,能喝水。对了,你们认不认得会放风筝的小太监,要那种里头叫不上名号的,越不打眼越好。”
双巧纵然狐疑,眼下这节骨眼,也不多问,“外头有个叫路子的,会扎风筝。人我可以给你找来,你可——”
“——我可不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她温和地笑,叹一口气,“我是个胆小的,哪儿敢?就算真出了什么事,鸟儿是我带的,人是我要的,这小米也是我在膳房悄摸的,姐姐们今日就没回过屋子,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点头,“放心吧,我省得的。”
瑞儿忙摇头,“不是你,鸟是我捡的,真要有什么事,头一个也该我来担。”
双巧咬唇,眼中神色复杂难辨,末了却似下了决心,提袍子坐下,照着列好的花样子,揽过还堆在一旁的布料,开始下剪子,“算了!我也不管你想做什么。庆姐被打发了,一屋子四个就剩三个,大家能一起下慎刑司,害怕担什么!”
连朝凝望她许久,笑着夸赞她,“我在家里没什么姊妹,入宫来遇见的姐姐妹妹,都是全天下顶有胆识主意的人,并不输给男儿。”
她按下双巧手中的剪子,郑重了声音,“咱们不能三个人都在屋子里,到时候没有对证,就坏事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请你们做。附耳来。”
瑞儿十分惊忧,小声问,“能成么?”
时有凉风,卷着下过雨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无声浸润窗纸,连朝偏过头去看,半边脸在天光里,三个女孩子的影子都被太阳光照得稀薄。
“中秋。”她喃喃,“中秋佳节,人月两圆,月亮会庇佑咱们,顺心如愿,心想事成的。”
赵有良站在一边,小心指点着衣服上人替皇帝更衣。
中秋服用吉服,并不例用明黄,为区分秋狝时会宴蒙古亲贵,也应秋气之景,此番带的是江绸平金纹银缠枝菊金龙纹吉服袍。四开气,万字片金缘,饰前后正龙,交襟行龙,八宝江崖立水,万乘之尊方可用十二章,九条金龙盘麟腾跃,光是在内室由烛火照耀,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吉服已穿戴好,再罩吉服褂,惯例用石青色。早有宫人捧着朝珠候在一边,皇帝展臂让她们罩褂子,随口问,“人呢?”
赵有良不必想都知道问谁,打扮得跟孔雀一样,称身的衣裳,托出天家气度,尤其是蓝色配石青,谁不感叹一句万岁俊朗,只可惜不经意间打进屋起,把屋子里外看遍了,费心穿戴一遭,没人欣赏,也是人生一大遗憾。
赵有良只好躬身说,“姑娘下午晌没去各处帮忙,听说是身上不爽,歪在屋子里。”
他拿捏着分寸,试探性地问,“万岁爷,老主子来人问话,说眼下月亮在云后头,还得有风吹一阵,是否让前边等一等,先请诸位大臣们说说话,等月亮露了面,再开宴,讨个吉利?”
要戴朝珠,皇帝说“不必”,也不使赵有良,宫人个子比他矮上几分,他从大红行龙衔珠漆盘里自己取出来戴好,自有宫人在后头理顺绦子,才听他说,“朕素来不信什么鬼神吉凶,往后这样的话,太后那里不必传,朕跟前也休再说。你要是认不清主子,坏了成例,糊涂心肠,往后头上的帽子,就换一个人来戴。”
赵有良吓得
跪下,忙扶着帽子说,“奴才就万岁爷一个主子,再糊涂也不敢错认。奴才犯了浑,万岁爷提点教导,奴才就全通透了!”
皇帝懒得看他扶着帽子扮丑,偏头朝窗外看了看,果见云边透银,月亮藏在浮云之后。赵有良将功折罪似的,小心地问,“奴才传连姑娘去取些□□茶、饽饽点心,主子爷先垫一垫?”
皇帝瞧他一眼,“你是愈发会当差。”
赵有良麻利地赏自己一嘴巴子,噤声退到一边,不敢说话。
皇帝益发不豫,硬声道,“由她去。小小宫女,费不上朕来操心。”便将袍子一拂,径直往外头走。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冷不防在迈过门槛的刹那,皇帝顿了顿,低声说,“去瞧瞧报来。”
赵总管这回是彻底地老实,御前当差这几年,呼天喝地威风堂堂的大总管从没这么老实过,麻木地应着,“奴才遵旨!”
立时行云流水般给常泰比了个手势,一口悬着的心总算死了个透,殷勤地跟在皇帝后边,“主子爷小心脚下!”便簇拥着皇帝往筵席上去了。
皇帝奉太后安座后入座,朝臣宗室皆礼叩万岁。皇帝含笑饮过第一杯祝酒,众人才敢安座。
歌姬舞姬舒广袖,就在夜幕下随着热闹的管弦起舞。贵妃先敬皇帝一遍酒,说了些祝词,皇帝亦对饮。
循贵妃自从上回张太监的事,原本骄傲的心气被磨平了好些。偏生下面静嫔瑞嫔都是闲久了的人,自从奉御命得了“学习六宫事务”的名号,卯足了劲要在慈宁宫与养心殿面前做出一番事业。
循贵妃只由她们去。
酒滚在喉头,凉意里裹着灼热,贵妃自顾自又喝了一口,硬生生将热气儿压下去,顿时便生出几分无趣避世之意。也罢,也罢,由她们争热闹去吧,后宫统共就三个人,能翻出什么花儿呢?
歌舞不知过了几轮,虽然出自宫廷,看得久了,难免生出疲累。和身边熟悉的、不熟的,都虚与委蛇完了,再被风吹两下,歌舞还是那些歌舞,好像人世间的热闹永远不会有尽头。
太后笑道,“皇帝,往年在热河过节,先帝总会让教坊司的乐人在山坡上吹笛。曲子跟着心境,是永远不会老的。如今不妨也让她们在后边吹箫,不犯先帝,亦表你思故之情。”
皇帝站起身,赵有良斟酒,也不知是酒喝得有些多,还是触动情肠,皇帝眼中隐有泪光,“小子承皇父之教,惶悚即位大宝,不敢有更。圣母恤怀小子失怙,敢不允乎?”
座上一群喝得半醉不醉的也纷纷回过神来,共同举起酒杯,朝太后敬,“皇太后寿!”
果然,不过片时,便有隐约箫声从后山坡处传来,席面上渐次安静下来,众人都端座。箫声悠扬婉转,曲折回环。凉风渐渐地起来了,吹得筵上客人袍角飒然拂动,偶有低微的环佩撞击之声泠然,扫却闷头酒意,令人觉得心怀澄明。
随扈在外,家山千里,凝结在酒盏上的风露都成了清愁,虽管弦盈耳,侍宴君王,到底有些阑珊的意味。
那些以前诗文里读的什么身不由己,宦游飘零,未见知音,天涯寂寞……随着几口冷酒下肚,慢慢地浮上来。
太监们无声为席间捧送香柏,取其清和,为华筵增色。
皇帝看了淳贝勒一眼,他便举着酒杯,偏身去和荣亲王说话,低声咕哝,“哥子,你看新送来的那盆香柏,怎么黄秃秃的?”
荣亲王酒盖了脸,听见箫声愈发悲伤,刚拉着全亲王好一阵地诉苦自己家的母老虎,一把鼻涕一把泪抒情得难以自抑,乍然听淳贝勒这么说,眯起眼定神去看,什么都顾不上,大着舌头对上首说,“万岁爷,这这这!这谁办的差?这样的柏树,怎么能往席上摆!”
第24章
众人打起精神,纷纷去看。果见庭下陈设的柏树枯黄,原本伤怀的心中更添不祥与悲凉,窃窃议论,心照不宣,气氛低到了极处。
太后是信佛的人,凝神瞧了瞧,再看一眼皇帝,原本在手中怀持着的十八子,捻到纪念的那一颗,便不转了。
太后笑着斥道,“行宫不比宫中,皇帝仁孝,事无巨细。底下操持不力,弄了枝黄柏上来。想来是皇帝恩泽逮下,草木也有神识。怨我原不该起兴,画虎不成,听这劳什子箫声,不光你们,连草木也跟着伤怀了!”
太后说罢,偏头对乌嬷嬷,“快教她们止住,不要再吹了。”
说着,自己斟壶,起身朝位下诸公饮一杯酒,“请诸位,宽恕我后宫老妇的浅薄吧!”
众人纷纷起身,也举盏,“皇太后寿。”
贵妃的三魂都吓没了两魂,到底有督促承办之责,论不上算谁给自己下的套,先提袍子匆匆起身,绕过席面,在皇帝面前请罪,吓得跪下叩头,只顾着说,“奴才死罪。”
皇帝示意赵有良,福保和永康两个亲自抬了那盆柏树到面前,皇帝神色如常,也随太后起身,饮了杯酒,“诸位安坐。子臣奉圣母慈驾经此,诚如圣母所言,山川草木皆披恩泽。小子德薄,必将罪己责躬,敬天法祖,勤修内德。”
他话音将落,漫天浮云被风吹散,霎时银辉遍地,一轮明月皎然朗照四方,桂子香浮,七彩月华澄明,如飞天之镜,照彻大千清似水,照彻微尘与众生。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
月亮没有分别地映照在每一个人的杯子里。
原本还忧心下雨见不着月亮,此时箫声断续,拨云见月,满身霞衣。
北斗星明晰可见。
老端亲王垂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