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40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没过多久,就有宫人将食盒送进来了。连朝打开来看,一碗清汤西尔占,一碟松枝炊鸡,还有满当当的御田粳米粥,再下面一层是惯常备的糕点,有孙泥额芬白糕,还有家常的小馒首,配一壶热腾腾的酥米茶。对饿到现在的她来说,真是莫大的慰藉。

  还有用帕子包好了的两个热鸡蛋,一盒药膏。

  她吃饱后,实在困倦。就在华滋堂的床上睡了一觉。

  冬天里天黑得早。她是被风声惊醒的,在漫长的困倦里,室内漆黑,又觉得不是风声。侧耳去听,才知道外面真的在刮风,还有沙沙地脆响。

  连朝往窗外望去,前殿灯火通明,烛光投到华滋堂的地面上,凿出一个个橙黄色的、

  窗花的形状。

  门外“笃笃”两声响,随后进来一个宫女,送来些酒膳,便又退出去了。

  赵有良在工字廊的另一头等着,见有人过来,叫住她问,“人还好么?”

  四季摇着头,“赵谙达,做什么要把她留在屋子里?我进去都觉得屋子里黑沉沉的,让我喘不上气儿。长久待在里头,怎么受得了?”

  赵有良“嘿”了一声,“让你送个东西,怎么这么多话!”

  四季咕哝,“我真见不得这样……”

  “你连进去的本事都没有呢!”赵有良看她这样黏糊,一句话总要踌躇半天,自己心里也跟着烦闷。只抑平一些语气,往东边努了努嘴,“还没发话,着急有什么用?去问问燕窝莲子羹有没有?等等端一碗来。”

  他搓了搓手,往外头看了眼,“奇了怪了,今儿什么日子了?”

  四季说,“十月三十,怎么了?”

  “还没到开炉的时候就淅淅沥沥地下雪珠子。”赵有良鲜少露出忧心的神色,“明天就进冬月……等地龙烧起来,只怕肺火更旺。”

  皇帝在里头召见臣工,一干人等都在外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才被打起来,里头传来淳贝勒的声音,口中道,“奴才告退。”紧接着橐橐的靴声,石青色的褂子摆刚好擦过门槛儿,赵有良攒着笑送到殿门前,常泰与福保已经准备好羊角灯笼和伞,令小太监们引他们出去了。

  赵有良等那一星儿灯光都在风中飘摇不见,才整理好仪容,走进了东暖阁。

  炕几上的宫灯,仿佛也因为经历了冗长的谈话而变得疲软,模糊了皇帝的眉眼。他以手支颐,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陷入了某种难解的迷思。

  就连赵有良扫下袖子请安,他都没有发觉。

  赵有良此时也不敢惊动,便戳在地心上跪着。良久,才听见皇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朕是天子,天下之物,都是朕的。何况一个女人,是么?”

  赵有良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爷是仁君。”

  “仁君?”皇帝讽刺地笑了一下,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仁君……天底下的仁君都已经死了,哪一个活到了今天?”

  “胆子那么大,自以为可以算计一切,把朕也算计进去。”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不觉染上疲倦与无解,“就那么想要离开这里吗?就是那么地爱人吗?”

  赵有良将头压得低了一些,大气儿都不敢出。寂静的东暖阁里,除了新生起来的掐丝珐琅太平有象三足大香炉里燃烧着的炭火哔剥,便是汹涌的风声和渐密的雪珠,沙沙地打在阶前庭下、琉璃瓦上。

  皇帝恍然,不觉看向窗外,“要下雪了么?”

  赵有良这才敢应一声是,“酉正的时候开始刮风,已经下了快四刻钟。”

  皇帝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到殿外,迎面便是一阵冷风,肺腑俱冽,将原本积蕴得昏沉的神思都消去大半。

  定睛一看,果见天空灰朦,彤云密布。宫灯的黄芒映照出乱溅的雪珠子,打在地面上如同碎玉般缤纷琳琅。

  他静静地,独身看了很久的雪。

  赵有良呵腰站在皇帝身后,正预备递个眼色,让常泰把皇帝素常服用的大氅取来,皇帝已转身,往后殿去了。

  穿过工字廊,华滋堂就在左边。

  他安静地在门前站了许久,殿宇虽小,布局却疏朗空旷。无数思绪随着风声奔腾,最终归于混沌,等不多久一场雪落,就什么都留不下。

  被颂祷享国亿兆的君王,鲜少希望,眼前的时间,能够长一些。

  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她站在窗边,如同疏牖外的一枝横梅,只余瘦骨。朦胧的烛光勾勒出她单薄的影子,扑朔明灭,好像隔着河汉一样遥远。

  好像这一生还,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得望不到边。

  原本翻涌的心火顿消,清明如水。

  皇帝只站在门内,看着她。

  顿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还没有上药吧?”

  它脸上的红痕消了一些,颊侧残存几缕瘀血,她不惯别人替她上药,他便注视着她自己轻轻将药膏攃在脸上,慢慢地攃散、攃化。再把药膏放回原处。

  也不知多久,才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疾行后沉寂下来的淡淡疲惫。

  “你就让她们,这样折辱你?”

  “不止一次。两次,很多次,你为了她们豁出性命。你告诉我,你是这样地爱人。”

  连朝起初并没有想到他会来。

  但在看见他的一刹那,仿佛身处一片亘古的沉寂里,心头生出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沉稳的笃定。

  仿佛他来即会好,还好他会来。

  光还是毫不迟疑地为他们划出明与暗的界限,只是这一回,他们不是同行在交界线上。

  她恬然迎上他的目光,问他,“万岁爷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那一双眼睛,皇帝想,令人又爱又恨。

  “知道什么?”他反问她,每问一句,便靠近一步。

  “知道你是有意在我面前屡屡提起慈宁花园?”

  他盯着她脸上的瘀痕。

  “知道一开始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一定会有人在临溪亭前等着,所有的证据都会轻而易举地指明是你,是你泄露御前行踪。为此你不惜一切,哪怕察觉到她们布好了局,为此你不惜让那样的人对你动手动脚,什么都不顾了——如果今天,没有人来呢?如果那畜牲被你逼得也存了玉碎之心,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他终于走到她的面前,眉间攒成川,一贯平和从容的眼中,尽是显而易见的探究与不可置信,“这就是你费尽心思布的局?为了他?这么想离开?”

  他不由分说地迫问她,“他懂什么?”

  更不敢问一句“这样值得吗”,因为在他来此之前,已经有人告诉了他两次确切的答案。

第54章

  她轻轻吸了口气,皇帝身上是好闻的龙涎香,轻灵空远,无声萦绕。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以往无数次对话一样,反问他,“离开?”

  她说,“如今日小翠所说,奴才们等您亲口说出‘离开’二字,等了三年。”

  她露出讥诮的笑,“万岁爷这样质问我,是以什么作为理由?从慈宁花园,我能与淳贝勒说上话,到您捡到的那本书,再到之后的种种,什么偷盗东珠、在行宫、在木兰……衣服上的人告诉我上用东珠每次使用都会当面交割清楚,能够纵容一切发生的除了您我想不到别人。能恰好捡到那本书,在一天之内让于总管查到我,能让内廷宫女与外朝贝勒在宫内甚至是御前传递荷包,轻而易举地相见,御前伺候主子的常泰都能心甘情愿地为淳贝勒传话,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您?我想短暂一程的同路,应该不很值得您,倾注那么多的时间吧?那不妨让我猜猜是什么?”

  她装作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完全无视皇帝眼中渐次升起的薄怒与敏锐,“是因为先帝?还是因为我们曾将要被指婚给宗室,您担心我们之中有人另有所图,是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还是贵太妃?还是我们被选入宫中就是我们有

  罪?是害怕先帝崩逝之交,从我们嘴里说出些您不爱听的话吗?或者这些都猜错了,谁都不是。是拜敦?”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喑哑的艰难,轰隆隆地,不知道是不是风,她咽下一口气,蛮横地继续说,“您迟迟不愿意动拜敦,和您迟迟不愿惩处张存寿,有什么两样?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您不知道,他贪权自大,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他所倚仗的权,他的钱,他所作所为所有的资本,都来自于您,或者您的阿玛?”

  “真的是忌惮吗?还是舍不得吗?”

  “还是默许这样做,为了声势,为了所谓的制衡,还是别的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逼问他。

  “您真的,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

  “这就是您说的,可以不必自己去想,都交给您想吗?”

  皇帝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动怒。

  他很平静地听她说,听她问,直至说完,因为离得太近,都能感知到她因太过急促的斥问而余留的低促喘息。

  皇帝慢慢地伸出手,虚虚抚过她的脸廓,继而轻托起她的下颚,带着考量一般,拇指沿着唇畔,翠凉的扳指就贴在她的肌肤上,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唇线,最终手上使力,压在她的唇上。

  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的一双眼。

  连朝下意识要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沉沉地压着,唇齿不小心蹭过温热的指腹,她眼中骤然掠过慌张,最终闭上了嘴。

  皇帝深凉地笑了。

  他在她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不堪。

  “是啊,你很聪明。”

  皇帝微微低眉,“是朕对你太好,纵容你藐视天威,毫无矩度。”

  他的手柔和地划过她颊侧,沿着脖颈而下,声音温润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万民,悉听遣派。不是朕善待他们的女儿,他们才会为朕尽忠。而是朕哪怕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也须得磕头,叩谢天恩。至于你,”

  他的手最终落在她襟前的钮子上,指腹承托起并不重的铜鎏金圆纽,若有所思地,摩挲。

  声音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喑哑与退止,“你宁肯舍身,让那样的人触碰你。就为了问这个。你竟然不惜至此……可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

  “连他都可以,朕,是不是也可以。”

  他的眼中有难解与炽烈。目光顺着来时的路,缓缓定格在她的唇。

  流畅的线条,柔软的唇瓣。他近乎生出一点卑微的仰望,像是俯身在尘埃里,却不敢再接着往上,又或者他惧于看见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澄澈如水,干净明亮,带着执拗,每当凝视一次,几近于是一场审判,偏偏又不愿舍弃,甘愿一次次地去看,去探究,直面冠冕堂皇下连自己也不愿明示的虚伪和丑恶。

  压抑不住的心火,恨不得汹涌,恨不得葬身于滔天的欲念,最好把什么都烧了,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烧了,烧透了,烧尽了,烧得什么都别留下。

  “要不要把你留下来,最好是关在某一处宫殿里。你要恨朕也好,咒朕也罢,都没有关系。朕要把你留住,留到老,留到死,我们就这么彼此折磨一辈子,谁也别放过谁,好不好?”

  他似乎要拨开那颗纽子,“朕并不是没有这个本事,也并非没有这个念头。相反,朕时常起念。朕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富有四海。而区区一个女子——”

  “天下之大,朕即是法。你,明白吗?”

  连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令人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毫无保留地回望她,目光从未像今日这般大胆,仿佛只要轻轻一望,就能望到彼此的心里去。

  他最终收回了手,伴随着极轻的一声叹息,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朕从来不是你口中的仁君,所以你最好害怕一点,不要试探朕到底会不会杀你。”

  她笑了一声,像冰落在台阶上。

  “所以我们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能怨。最好什么也不要为自己争,更不要去听去问,只需要老实本分地在宫中,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即可。又或者更久,在这里老死,病死,怎样地死了。”

  外头的光映进来,与室内的光辉映照,映照出千千万万个影子。

  他问她,“我的确有图有谋,因为继位初年朝堂上有无数风言风语,因为先帝不只有我一个儿子,因为我想留下你。宫中无衣食短缺之苦,无荒年灾年之忧,留下来有什么不好?就算是一枚棋子,做我的棋子有什么不好?天下万民都是我的棋子。你之前心里晓得这一切,不是也做得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