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连朝此时无暇再去想其他,心中有极大地惘然,慢慢地回落,像是春日晴明时,空气中无所依凭,漂浮的蛛丝。
她不再去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头太冷,还是别的原因,她的指尖发凉,从袖管之中,拿出那张单薄却温热的纸。
她双手托着那张纸,跪在了皇帝面前,深深叩首。
皇帝凝望着她,忽然很希望,她不要开口。
她随后将那叠纸展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念出了第一句。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只有她的嘴唇,在他目光之下,无声地、固执地开合。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他站在她面前,安静地听她,如同千百年来无数个忠臣一样,念完了这篇表。
说他仁,赞他善,在他面前她不是后宫中可以予取予求的女人,而是可供利用的臣子。以此挟持他,笃定他会,也必须要慈悲。
身处在被天下人奉养的尊位上,动辄百人生,动辄百人死,你怎么敢有半点的私欲。
然后双手,将笔墨淋漓的一张纸,送到他眼前。
上面的字迹很陌生。
这是他曾妄图囫囵过去的,《叹逝赋》之后的《陈情表》。
笔墨曲折,一看便有深厚的家学。并非他素来教她的董其昌那般圆秀,而是秉以柳骨,飘逸明秀,于沉着痛快处,可见慷慨顿挫的悲风。
这是他从来不认得的她。
又或许,这才是真的她。
那笔画之中,有几处用笔,分明眼熟。皇帝却极力让自己不必去想,不必去认,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你说你大字不识,心中却有大是大非。念过王右军的诗,知道‘适我无非新’。你只是不愿对朕用心,将朕玩弄于鼓掌,以你喜则喜,你悲则悲,用尽办法让朕厌恶你,是吗?”
她说,“是。”
“你口口声声都是奴才,却从未将朕认作你的主子。凡此种种,都是迫不得已的虚与委蛇。是吗?”
她说,“是。”
“你以自己做局,今日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把自己也算进去,为了你的那些‘朋友’。今日在慈宁宫借她之口问出来的那些话,也是你想问的,是吗?”
她说,“是。”
皇帝蓦地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朕的果。”
连朝再度俯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才想起今天还不到开地龙的日子。总要进了十一月,过了开炉节……
承庆三年冬的雪,下得当真是有些早。
“您所持的大道,是可以牺牲无数个普通人的三年,来维持所谓的平稳。可是万岁爷,”
她仰起头,看着他,“我小时随阿玛在南边,正祐二十二年夏大旱,官府的赈灾粮发下来的很少。路有饿殍,老人死了孩子死了,死人比活人还要多。人们太饿了,土、草皮树皮能吃的都吃了,人甚至开始吃人!我以为只会在传说里夸夸其词的惨状全都看在眼前。阿玛拼尽全力想做点什么想救人,想等朝廷的赈灾钱粮,等到了多少?先帝是因为这件事斋戒祭天,可是有用吗?死了的那些人知道吗?您现在又还记得吗?一个人有多难过对于国家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如果不去说不去问就轻轻地揭过了。如果那日您不是去看大和尚,您也许都看不见路边的那个农人。或者说,您这一路,至多也只能看到他了。那比他过得更差的呢?”
她眼中盛满清亮的、纤细的脆弱,“可是我看到过。”
“那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我们所谈论过的,可以牵住牛让它不乱跑不迷路的绳索,那是能勒死人的绳索。不是不看不听就不会发生,不是祭天或者罪己诏就可以抚平。那是人命啊,那全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可以?”
皇帝轻轻地别过头。
那些在御前,春知也好,赵有良也罢,教她如何如何察言观色
的本事此刻都化为乌有。她有时候顽固得简直像个孩子,不依不饶。
“您是否想过,也许有些事情,不是还没有发生。而是已经苦痛过,沉寂了,被雪埋了。只是因为您坐得实在太高,所以看不见?”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拼尽全身的力气、算计,想要和朕说的话吗?”
她唇畔衔着一丝笑,无声跪坐在地上,盯着漫地金砖的缝隙,那里面应该不会生出什么荒草。
原本捧着的纸,轻飘飘地,像落雪一样,落在皇帝的皂靴旁边。
“我一直很想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所以我问过您很多遍,我斗胆,不厌其烦地,用了很多种方法,一次又一次地问您。”
“若是真的有神明,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祥瑞在世,赐福众生,为什么远古的圣王一个个都死了,为什么当今世道会有人饿死,有天灾人祸,致使无数家庭流离失所,有向善的人披着一身污名,那凶手或许就端坐在高台上,轻巧地勾个罪名,死便死了。”
她看着他,眼中有深深地不解,甚至声音都有些发颤,可似乎真的只是疑惑地问他,“谁管啊?谁能管吗?难道没有人管吗?难道人就是盛世的点缀,乱世的替死鬼,都是天地的牲畜,圣君的蝼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们只能死,他们必须死,他们该死。没有人能管,这世道不管人生人死都不会有所改变,圣人善人恶人他们都死了,打破平衡只会让更多人死,天地间从来没有人的位置。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可怜,什么留恋,谁人不留恋?谁人不可怜?”
“——无论你问多少次,朕都会这样回答你。”
他声音轻得近于在呢喃,“今年以来我叛过太多次道了。”
一次又一次,难以自制。悲喜脱离有限的掌控,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第55章
皇帝似乎总算稳住心神,平静下来。目光如常一般清冷,越过她,落到窗外。
朦胧的窗纸上是三交六椀菱花纹,在风声混沌中渐渐明晰。
三交六椀,寓意天地相交,万物相生。惟有帝王之宫,方可使用。
看了良久,他才说,“朕总是让你近前来,想让你近一点。看来是朕错了。”
“你用了一百种方法让朕厌恶你。今日如愿以偿,祝贺你。”
她反问他,“您的一次次所谓的保全,到底是为了什么?保全我吗?还是保全您可以继续用的一颗棋子?”
她甚至扬起嘴角,“难道主子,有过真心吗?”
这些无端的情绪细密,不知到底在什么时候疯狂蔓延,早已远出计划之外。按照他素来所观所想,只需要等春秋代序,就会殒身于汹涌的烈火,什么也不必留下。
所以掺杂在算计中的心念偶动,也就放任着让自己尽情沉溺。不想今日就是果报。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丝毫不差。
哪怕天子,都不得幸免。
原本升腾的心火彻底寂灭下去。再多无法自制的情绪也悉数收拢,皇帝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起伏,仿佛天下无有什么能移他心动念。
人君之心,不可妄乱,不可为人左右。
皇帝收回目光,“从未。”
连朝笑了一下,掺杂着呼吸,笑得悉悉索索地,似乎很痛快。
她转向皇帝站立的方向,折脊,双手交叠,俯身下去。这是当年初入宫闱,嬷嬷们无数次纠正,反复琢磨,才习得这合乎宫闱的礼仪。
“那么,”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就请您,高坐明堂上,满身风雪里,无喜也无嗔。”
皇帝垂下眼,看不见她的脸。看见她的发丝,因为一日的周折已经有些松弛,又因室内无风,温顺地贴着颈侧。
养心殿各室都生了炭盆,上用的炭火,燃烧起来没有一丝杂气,连烟尘都是轻悄悄的。又因为殿内焚香,壁瓶中插以松枝、柏子之类的香木,惟余宁静而已。
此时他却无端觉得炭火气熏人,仿佛再多站一会,就会被熏得流泪。
皇帝是不能流泪的。
“你走吧。”
他最后顿了顿,盯着她朦曈的影子。
“远走吧。”
他抿紧唇,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滚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吧。”
有很长的一段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比几生几世都要漫长,又仿佛只是短暂地一瞬。
皇帝转过身,离开了华滋堂。
在越出门槛的一瞬,有句话在心中几度欲出,最终还是生生抑了下去。
或许诚如你所言,一切都是假的。
惟有一件是真。
自始自终,是真的,有人在期待这一场雪。
赵有良梭着耳朵,提心吊胆听了半日的动静,见皇帝从工字廊出来,连忙迎上去。皇帝神色如常,转身进东暖阁,在迈步之时,还是略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难以呼吸,所以有片刻说不出话的无力,“传容德来。”
赵有良跟着一路进去,斟酌着说,“万岁爷……”
皇帝已经在炕上落座了,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托在手中,热度适宜。他觉得喉头干涩,低眉抿了一口,才问,“和谁学的留头不留尾的毛病?”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老主子那边刚刚叫人来传话。和亲王侧福晋有了身子,和亲王吓坏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如今宫门已经交了钥,不好进来请罪。老主子的意思,先帝爷留下来的,掐头去尾,不算在颐和园的七阿哥,主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兄弟。又是头一个孩子……还请主子斟酌斟酌为好。”
皇帝将茶盏搁在炕桌上,冷笑一声,“国丧止孕,先帝三年忌辰在即,就这么高兴?这么纵着自己一味地胡来?”
赵有良战战兢兢地,“主子息怒。”
“让他明天滚进来挨骂。”
“是。”
常泰在帘子外头请道,“主子,容德来给主子请安了。”
皇帝似是余怒未消,半晌才说,“传。”
赵有良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慢慢地松下去。唯恐自己再闹出什么动静,连却行的步子,都放慢了好些。就这么挪着挪着,好容易挪到门口,轻巧地转一个身,便退出去了。
外头还是有点冷。常泰站在门边上,一见到他就咧起嘴笑,赵总管哭笑不得,“天儿这么冷,你这么高兴哪?去,上外头滚两圈,更高兴!”
常泰掖起手,连忙说了好几个“别介”,“见着师傅,我满心满眼的高兴!”说罢“咦”了一声,“您老人家怎么愁眉苦脸的。”
“谁敢愁眉苦脸的?”赵有良板起一张脸,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此时左右为难之处,反倒念起那连姑娘的好来。他不禁往后边看了眼,低声问,“那边怎么样了?”
常泰说,“我正想问您呢!不是从老主子那儿带了两个人来么?连姑娘在后头华滋堂,我让人去看了,说没什么动静。还有个暂时关在围房了——那也不是久留的地儿。因此来找着师傅探探万岁爷有什么示下,咱们就好照章办事么。”
赵有良本来就有七八门的事儿积攒在心里,听他筛瓜倒豆这么一说,又留心一下时辰,也很为难,“有什么示下?我是不知道万岁爷有什么示下,你这么周全,这么好奇,不如你代我进去问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