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42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常泰连忙赔笑,“谙达说的是哪里的话。”

  便知道一时半会,还没什么发落。遂呵腰让出了一条道儿,“大冷天的,容大人不是在里头回话嘛!估摸最少也要一刻钟呢。那边夜里烧了滚滚的热茶,师傅先去吃一点,暖和暖和?”

  常泰见

  赵有良眉头一皱,张嘴便要呵斥,连忙乖觉地把自己的话接上,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师傅甭着急上火,这儿有人盯着呢。事情都了到这份上,咱们着急地燎起火炮子,也未必能见效啊。您辛苦一天了——这一天可不是好过的。快去歇息歇息,让我们孝敬您吧!”

  赵有良神色难辨,“哼”了一声,嘱咐,“可得仔细盯着”,便自去了。

  值房地方不大,放个火盆子就暖和,一个龙钟太监在那里看着火,炭盆里伏突突的,都是上夜的人预先埋伏好的热食,等有空闲回来,捞出来囫囵吃一个,肠胃都热了,外面冷便冷一回吧。

  赵有良正好图个清净,就在火盆子边上的小杌子上坐下,探出手汲取热气。

  仿佛天地都安静下来,要是仔细听,除了炭火声,还能听见外头落雪轻悄悄的声音。时间好像定格住一样,又好像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他想起以前追随皇帝在潜邸,差事远远比如今清闲。他不是个动不动就爱寻思故旧的人,现在忽然有心思想追忆一下,又发现实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今昔相同的,怕就是伸手出去,炭火暖着手心,蚂蚁咬一样的灼痛,等手干了,衣服边也干了,就得抖擞抖擞精神,继续去听差。

  他于是不再想,随手掸几下袍子,把之前惹上的雪片弄掉,转背和那龙钟太监拉起家常,“您老人家寿喜啊?”

  老太监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有良提高一点声儿,又问,“老谙达,高寿啊?”

  老太监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一点儿,茫然望了他好久,半晌点点头,摇摇头,“不洗,不手洗。手洗冷,要长疮。”掖着手,又不说话了。

  赵有良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自言自语一般,把手翻来覆去地烤,“他们知道您是个积年,知道您听不好,看不好,就不会把要紧的活给您干。什么苦活累活,知道交给您也是磨洋工,不如不交。所以他们全在外头挨冷受冻,您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管,闭上眼在这里看着火,一味地受用,反倒成了最有福气的那一个了。”

  老太监没睁眼,仿佛赵有良刚才说的话都从他耳畔飘过去了,一句都没落进耳朵里。

  赵有良见他不搭话,不过笑一笑,搓了搓手,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这世道上的事,都从聪明上来。耳聪目明,心里要出头,想要去担当,净给自己招事儿、惹烦恼。左算右算,千算百算,算到穷了、尽了,以为不用算了,呜呼一下他就死了。”

  老太监“啊”了一声。

  “——老皇爷身边儿的常老爷子,说不准还没您高寿呢!一辈子怕被人挑剔,说闲话,不敢铺张奢侈。才在外头置家享福多久哇,今儿早晨没了。他们说走的时候身边也没人,第二天中午晌说没动静,进去一瞧,人都硬了半天了。您说说,这有甚么意思!”

  老太监似乎总算觉察到眼前这个人一直叨巴叨巴,慢悠悠地转过头,茫然看着他,“鱼食?我不吃鱼食。鱼食不能吃的,您也甭吃。”

  赵有良乐了,“不吃好啊。聋点儿也好。聋点儿好啊。”

  老太监重重“哎”了一声,“好。”

  又喝了一盏茶,才听见外头常泰说,“谙达,容大人出来了。主子传您去呢。”

第56章

  赵有良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南窗下出神。

  他吃了刚才的亏,不敢贸然出声。连打千儿礼都行得很利索。膝盖往地毯上轻轻地那么一点,人已经叩首下去,用很合适的声音,“奴才请主子圣安。”

  皇帝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地“噢”了一声,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看久了夜色,再看辉煌的东暖阁,眼前生出些漂浮的晕眩。

  不过片刻他便收束好心神,如同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八个人,在内宫勤劬,都赍金赐缎,放还本家。殁去两位,加予恩荣。余下六人,往后婚嫁,听凭自专。”

  赵有良不敢怀疑自己的耳朵,连忙应一声“嗻”,迟疑着在想要不要提一嘴华滋堂里的那位,还是作罢,老实应道,“明儿一早,神武门开门,奴才会着人送六位姑娘出宫。”

  皇帝微微颔首,“你想说什么?”

  赵有良觑皇帝神色平和,并不似有过多的愠怒,或许他此时,并不反感提起某一个名字。

  赵有良便卯起胆子,揣度着赔笑道,“奴才在想,主子与连姑娘,都功德圆满了。区区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本事,奴才自以为见过许多人,还是跟着主子,才算开了眼。”

  皇帝哂然,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在一声很轻的叹息后,抿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她从来,都不是‘区区’的一个女子。”

  赵有良心里有了分寸,“万岁爷把荣喜提出来,意在成全姑娘,给她指一条明路。她怎么偏偏,选了条最折自己的路呢?”

  “因为贵妃、静嫔,她都已经得罪了。剩下一个瑞嫔,未必会需要御前的消息,也未必会相信她。但是小翠不一样。”

  皇帝顿了顿,“一开始在她的筹谋里,小翠就不会死。她一直在提醒朕,朕对她们的亏欠。朕对这些埋没在深宫的女子有所亏欠。并不能因为朕是九五之君,就得以坦然。”

  赵有良只能答道,“万岁爷睿断。”

  皇帝缓慢又艰难地回想,仿佛这二十余年以来,不少人教他育他,匡他扶他,却仍告诉他奴仆之命贱于草芥,可以随意驱驰。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她身后站着的众生,好像从始至终,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就像她怎样不管不顾地去替她的伙伴求清白,他怎样不犹豫地背叛他赐予的恩奉。

  皇帝重新提起笔,续上刚刚未批复的奏折。

  心中所想的,却是徘徊不去的《式微》。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哪里会行走在风露之中呢?

  知道她一旦踏出宫门,就一定不会愿意回来。

  他从来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似乎身为君主不需要学会。每每移心动念,又觉得在有限的可交集的岁月里,他做的实在是太少。

  所以每每回头去思量,想到的最多的却总是亏欠。

  “男人满口大道为公,恨不得为了天下苍生成仁证道。可女子生来,就具有爱人的能力。”

  皇帝生出嘲讽的笑,不知道在笑谁,“不过这一点上,他们很像。”

  那笑不知是深了一点,还是隐匿了下去,隐匿在对往事浮过的鲜明中,“毕竟,她是扬言要把皇帝拉下马的人。”

  赵有良不知该说什么好。御前不回话是死罪,这话真是顶着项上的人头来回,回了说不准也是死罪。好在皇帝也没有责难。一行行朱笔下去,无非是可或不可,留中再发。人世间的琐碎事积于案牍,共分灯火的余温。

  徐徐北风中,阶下已经花白,细密的雪仍在下,浓浓雪幕里,远处宫闱的飞檐几乎都不能看见。

  这是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在下着小雪的早晨离开。

  天还很黑,她随身并没有很多东西,惟将这几年攒下来的赏赐、月钱归拢好,赵有良已经在屋外等着她了。

  连朝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四人的榻榻,柜子里都收空了,等她的包袱也拿走,一切就和一开始没有分别。榻榻里的四个人也各有各的去处,无论是好是坏,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她笑了一下。弯腰把每个人的被衾抚平,整理好。拿着她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门扇开合的瞬间,泄进来细长的一条雪光,落在屋子里清清冷冷的,倏尔又关上了。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连朝揣着两双护膝,笑着对赵有良道,“我闲来做的。这些日子在这儿,给谙达添了不少麻烦。谙达不介怀,还请收下吧。”

  赵有良掖着拂尘,心中涌起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末了却笑了一下,回拒了。

  “不怕姑娘觉得难听。我能穿上今天这身衣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光靠耳聪目明,也是跪出来的,御前办差,跪得容易,一点假都不能有。”

  赵有良说,“不然,哪里有教训底下人的本钱?宫里就是这么样,一辈儿一辈儿的,没有改变。”

  “所以聪明点,想得多点,挺好的。到了想得不能想的时候,算计不懂的时候,就不管东南西北了。”

  他难得咧起嘴,“好歹在世上折腾过一回,是吧?”

  连朝耸耸肩,也不强求,笑着说,“谙达又教了我一回。”

  赵有良默契地微笑,“姑娘总爱拿这些话来浑蒙我。”

  还在落小雪,风扑到脸上生疼,赵有良领着她往外走,靴底蹚过地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常年呵腰,正常走起路来腰杆都有些弯,赵有良告诉她,“与姑娘一同进宫的几个人,今儿都会放出去。”

  连朝微微一怔,他们已经出了榻榻,从角门沿着长街,慢慢地往神武门的方向走。路过养心殿高高的宫墙,皇帝约莫还有一刻钟就要起身,等盥洗完毕,就会挪到西暖阁里,翻阅圣训。

  她在昏黑风雪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那真是件好事。”

  赵有良掀了掀眼皮,“可不是,姑娘费尽心思,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她只是笑,“谙达知道我的。他人的言语、冠以的名声,从来都是世上最狗屁的东西。”

  羊角灯在风里晃,赵有良停下脚步,仰起头看了看天色,“我就送姑娘到这里。”

  连朝接过,“嗳,偏劳谙达。”

  赵有良说,“姑娘一个人也能走得很好。”

  她笑了,赵有良凝神片刻,也跟着笑了出来。

  “既然选了这条道儿,一路上海阔天空。神武门已经知道,姑娘提好灯,定好神,就稳当地走吧。托彼此的福,往后甭再见了。”

  笑起来的时候,鼻子都冒白气儿,深浓的黑夜里,灯只能照见雪的影子,照不见彼此的脸。

  宫墙的另一边,又日新的灯火渐次地亮起来,轻而整齐的步伐,仿佛已然是两个世界。

  连朝最后朝赵有良福下身,“承谙达吉言。我头一回到养心殿来时,是于谙达领我,此番离开,有幸得您送我。我也愿谙达脚下的路,能走得顺遂安泰。”

  赵有良不能久耽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说:“去吧。”

  不及等她,他转身便走了。

  连朝低下头,沉甸甸的一个荷包。她沉吟片刻,还是将它收到袖子里。赵有良的身影已经不能看见。反倒教她在原地,仔细想了一想。

  又觉得以前种种以为难以越过的坎儿,竟然都越过去了,以为难以了结的事情,终究都不了了之。

  沿着这一条长街,从螽斯门进西六宫,穿过御花园,就可以由神武门出宫。

  西六宫的长街很长,两边都是紧闭的宫门,她顺着墙根走,在黑夜里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踩着结了冰的积雪,有咯吱的脆响。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两种声音。

  眼看要走到尽头,左边的宫门开了一痕,门檐下有两盏灯,一把伞撑着,几乎看不清伞下的脸。

  “等一等。”

  是循贵妃。

  贵妃远远地望着她,身边跟这个青稚的小丫头子替她打伞。她挽着不算正式的盘辫,中间戴着支火焰结子分心,两边各插了一支抱头莲。

  很简单素约的装扮,褂子都是石青出锋,黑夜里若不是灯照亮,几乎看不清腾龙的暗纹。

  连朝知道避不过,也无意回避。穿过长街,在贵妃面前福身,口中道,“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望着眼前的人,心绪和风一样混沌。末了只是笑,“起来吧。”

  她偏头和身边的小丫头子说了句什么,那宫女便福身站在原地,贵妃接过宫人递来的伞,温声说,“你没有带伞吗?我带你走一程。”

  连朝有片刻怔忡,贵妃已经将伞撑在她的头上,她便托着贵妃的手臂,上用贡缎触手细腻,带着咸福宫常焚的熏香气,两个人共着一把伞,在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慢慢地往长街尽头走。

  贵妃忽然说,“我认得你。”

  连朝答,“我得罪过您很多次。”

  贵妃微微一笑,说不是,“我们是一届的,还有静嫔。先帝朝最后一次选秀,有一部分人留在宫中学规矩,有一部分人指为侧福晋。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