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45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她不想再顺着说,平白添得彼此伤心,因此雀跃地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刚和哥哥一起挂消寒图去了。听他说今年消寒图出了好多新式样呢,奇奇怪怪的。咱们还是买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照这么算写到‘珍’字第四笔,就到三十了。”

  老太太心领神会地笑,“甭和我提这么多,你个馋虫,巴望着什么好吃的?烧排骨?饽饽饼子?糯米圆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统共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她爱吃的,我没钱也得去买来给她吃。”

  她只管紧紧地抱着她的祖母,尽情呼吸着熟悉的气味,嘻嘻地笑着撒娇,“我就知道玛玛对我最好。”

  老太太心里也约莫能感知时辰,想着她头回回家,一天周折下来必定也很累,喁喁几句,交谈声便渐次低了。

  只是她怎样也睡不着,连翻身都是极轻的。祖母微促的呼吸萦回在耳畔,间杂被褥摩擦所生出的响声,躺得久了,竟还有些热。

  一时间脑海里什么也不愿再多想,她却感受到以前从来没有的心安。她只盼着这阵风雪早点消停,今年会是个暖冬。

  趁着一连几日天气晴好,讷讷与她一起,将厚褥子设在院中,又搬来两把小杌子,坐在阶下,玛玛便裹着一幅厚毯,笑吟吟地看她二人一边说闲话,一边剥水仙的皮壳。

  讷讷边剥边说,“今年的水仙,又饱满又便宜。买回来那天原本还想着,太早上盆不好,该多晒晒太阳,谁晓得它们自己倒先冒了头,我去看时,长出来的芽儿把裹着的纸都挣破了。”

  玛玛说你不知道,“若是想早些看花,拿回来直接下水也使得,若是想盘算着擎等年三十开花,就得先晒一阵太阳,算好日子再上盆。也有人家不乐意看花看得太早,用纸裹了放在背阴的地方,不去管它,可以一直放到正月十五。”

  连朝仔细把外头那一层褐色的皮壳剥干净,又去清理废根,闻言笑着附和,“要是我,宁肯晚一些买回来,当天剥了当天下水,天天放在窗台上晒太阳,至于什么时候开花,就不是人能算的了。能三十开,就三十开。它不乐意,二十八,二十九,正月初开,开了就高兴,不指望什么应节的好意头。”

  讷讷笑骂她,“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反叛。”

  说话间,门上来了人,年节之下,总有各方邻里亲朋往来。或是老人家趁天气好,自己乐意出来走动。图妈妈引几位老太太有说有笑地进来了,连朝利索地起身,“我再去搬些凳子出来。”

  讷讷说好,也擦过手起身,“茶叶还在老地方。”

  玛玛早就笑着伸手要起身,打头一位老太太远远地就摆手,“不兴站着,还是坐着好。”

  连朝只管搬凳子,将众人请坐,几位老太太亲切地照例问过一圈身上好,得到的答案无非都是一切都好,吃睡都香。再就是最近的趣事,家里儿子闺女的,有一位携起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才笑着对讷讷说,“这是你家进了宫了姑娘?罕见地回来了。生得真好,聪明俊秀,怪道常常是我们提起,口头心头地不忘。”

  玛玛和道,“哪里有。上天见怜,勉强周全。哪儿也不出错,是个全手全脚的孩子,就是大幸事了。”

  又有问,“是几月里生人?相看过没有?”

  也有问,“宫里什么样儿?”

  连朝垂手,一一笑着答过,“十七岁,过了腊八就满十八。宫里就是一道道的红墙,黄色的琉璃瓦,横着竖着的长街,像网子一样,把不同的屋子连起来。”

  一位老太太接着问,“那你见过皇爷吗?皇爷什么模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比咱们民间要好吧?你一定见了不少新奇事了!”

  连朝反倒真的,仔细地想了想,随后摇头,“他没有蓄须,也长得不奇怪,不像传闻里说的,长着什么龙角龙须。您在外头看见男人什么样儿,皇爷也是人,比对一下,长得就不离模样了。”

  她试图找到一些词语,来描述皇帝的模样,就像以前自己写那些东西所惯用的,什么剑眉星目啊,悬胆鼻啊,高眉大耳啊……此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再试图回想皇帝的面容与声音,又觉得实在模糊。

  这才想起她虽入宫三年,在御前不过数月,在此数月里,虽偶也有过直视,多是低眉垂眼的时候,她自以为对他的脾性颇为熟悉,也是于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难以记住他,或是她陌生地认知他。

  以至于在除去所谓天子的光环之后,记忆里的他面容模糊,可堪明晰的,便惟有襟袖之间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龙涎香。

  连朝的笑凝固在唇畔,微微偏过头,决定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转而说,“至于吃的用的,菜式虽与咱们到底有所不同,入口的也无非是鸡鸭鱼肉,偶尔颇爱吃家常小菜。也会漱口,也会洗沐,困了也会想要睡觉,饿了也会想要吃饭,冷了也是要加衣裳的。”

  那老太太便作比说,“我听人说,皇爷一天到晚都要处理大事,有忙不完的事,比咱谁都要忙。譬说我觉得今天日头大,很高兴,那皇爷也会高兴吗?”

  连朝说会的,“他也会因为天气好而高兴,因为下雨难行而苦恼。”

  也会耽溺于爱恨,困惑于生死。如每一个常人一样,陷入五感的魔障。

  那老太太欣喜地说,“那我看到的那些作恶的人,那些丧德的事,皇爷也通通都能看到听到了?”

  她迟疑,很想说不是,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笑着说,“是。他会看到。您不知道今年秋九月,皇爷领咱们到木兰去打猎,中秋节在行宫,正还是吃饭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很大的彩色凤凰。”

  “凤凰?那可是祥瑞,甭说你们,我老太婆活到这把岁数,都没见过哪儿真的有凤凰呢!”

  玛玛只是笑,安静地听她们说话。

  连朝说可不是,“可那天在行宫的人都看见天上真的有凤凰,凤凰鸟它一叫,周围山上的鸟就跟着叫,跟着飞。皇爷因此觉得这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当即决定普蠲。就是给全国各地减免赋税钱粮。”

  “各地的大人们,也会定期上折子,禀报皇爷,地方这一季米麦价多少啊,有几日晴,几日的雨啊。民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了不得的大案。所以如您所说,他虽然身在宫中,天底下的事,再没有他不知道的了。”

  几位老妇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笑着说,“好啊,真好啊!”

  讷讷瞧出她的不自在,走到她边上招呼,“在长辈跟前,倒吹嘘上宫中的事了。家里刚剥了水仙,你哥子买这些多回来,我正愁没盆呢。你去厂甸胡同淘换点水仙盆回来,可别路上贪玩,耽搁了。”

  连朝说好,讷讷领她进屋开柜子拿钱,朝她嘱咐,“厂甸胡同走过去,得有半个时辰。她们每逢晴天,都来陪你玛玛说话。街坊邻里,说的问的统共就这些。我怕你觉得不自

  在,你往外头转悠转悠,午晌前她们就散了。”

  说着叹了口气,看了看外边,“我家闺女回来了,总想替她去做几身新衣裳,挑些新插戴来过年。可惜这几日不得了了。再等空下来,也不知道天气好是不好。”

  连朝笑着说没事,故意玩笑,“讷讷疼我,刮风下雨也会带我去的。”

  她回家这么多天,玛玛与讷讷,都没有向她提起过阿玛的事。此时说到临近新春,置办新衣,也在有意无意地忽略。

  连朝按下心底的疑窦,母女两个笑一回,方才出去,在长辈跟前见礼,几个老太太正说着找人捎信的事,感慨得哭天抹泪的,她便趁机悄悄地往外走。

  刚挪到门上,远远便瞧见外头有人,正站在不远处,似乎已经等了一阵了。

第60章

  她没想到他今日会来。

  好些日子未见,再相见于市井,难免有些局促。

  还是淳贝勒率先发话,“刚从旧家里出来,想着顺路而来并不远,就过来看看。”

  他问,“这是上哪去呢?”

  连朝说,“上厂甸胡同淘水仙盆去。”

  淳贝勒“噢”了一声,“我以为还没到时候。”

  他笑着说,“这儿往厂甸胡同可远得很,你一个人走路去吗?”

  她点了点头,“天气好,乐意多走几步路。天气不好,连出门都成了件麻烦事了。”

  与岑见她如今的模样,未婚的旗籍女子,惯常把头发梳拢成一条大辫子。此时她便是如此,用红绒绳扎着,垂在脑后,乌黑的头发,明媚的笑,白净不施朱粉的脸,年轻的女孩子,美好得像太阳。

  他不由说,“你还是放了辫子好看。”

  她朝他伸出手,“你欠我的插头针,到现在可都没还上。”

  他懊恼地拍了下后脑勺,“事忙,真是浑忘了。那天回去之后,总怕失落,就收起来了。还放在家里呢。”

  他迟疑片刻,“改日去拿?”

  连朝只是摇头,“你瞧,我如今放了辫子,哪里还要用什么插头针。很不必了。你若是凑巧找着了,扔了便是。”

  他只好说,“前天先帝大祭,圣驾亲诣敬陵恭奠覆土,在具服殿休息时,新漆味重,修理不力,当场又悲又怒,含泪斥骂总理事务大臣……拜敦。”

  她眉心微微一跳,“然后呢?”

  他却煞住不说了,往边上看了看,依旧是妥帖温和的笑,“还想听,说来话长。简明一些告诉你,罚得并不重,至多就是些皮肉之苦。”

  连朝思量片刻,接上他的话,“但是开了这个口子,再继续往下撕,就很方便了。”

  与岑不置可否,眼底却有难得的欣赏,“你知道,我一直在查户部库银。拜敦是先帝最亲近倚仗的臣子,从轻车都尉做到如今,善用专权,大肆敛财,打击异己。煊赫之时,半个朝堂倒似都成了他的。”

  她若有所思,“对先帝这样一片忠心的亲臣、近臣,自然没有理由不领先帝大祭的恩任,在先帝祭仪上出了差错,让当今这般气怒,又哭又闹的,倒令人忍不住多想,他对先帝的忠心,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与岑却笑,“我没有过多描摹,万岁是真的哭了,你这样讲,显得他很像个怨妇。”

  连朝并没有显出很在意的样子,问他,“你们打算就此入手吗?”

  他说当然,“不很着急。可以先扬你的声势。循序渐进为好。”

  “所以,”他再度问她,“你要来拿你的插头针吗?我这几天都没有冗事,在家里随时等你。”

  她说好,想了想,“你现在不住在旧家里了吧?”

  “没有,”淳贝勒说,“阿玛走后我降等袭爵,如今赐了新宅。搬到什刹海边上,好在往来不算远,今天偶尔回来一次,家里的变化,就与阿玛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擅自做决定,“后天吧,趁着这两天天气还不错,后天我让人来接你,你也去品评品评我的新家。”

  她反倒笑,“这是说的什么。我何德何能承此一说。倒是去新屋做客,两手空空可不像话。”

  与岑很适时地笑,“带两盆水仙吧。”

  她点头,很爽利地答应下来,“好。”

  他似乎很高兴,“你还要去厂甸胡同吗?坐我的车吧。我本就是骑马来的,哥子非看我喝了些酒,要派车送我。借花献佛,也是便宜。你平安来,平安去,我再嘱咐他们把车送回去,两下都好。”

  她张了张嘴,还想拒绝,他已说,“那花盆不重?你提着不费神?你知道我的喜好,替我带两盆,我下午还得入宫一趟,不然真就和你一起去了。”

  “我可不是为你,”他笑得狡黠,“我当然是为了我的水仙花。”

  车马轻快,到厂甸胡同只消几刻钟。

  她借了淳贝勒的东风,从袖里抽了块碎银子,请小厮稍等。在天气还算晴和的时候,沿着胡同□□界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一条热闹的街巷。两边商铺鳞次栉比,个个都有响亮的大牌匾,在耀日下闪着沥金的光。

  她不忙着往那些大门面里走,专挑路边担着架子游走的小摊逛。这条街上的小摊形形色色,大多都搭着自制的货架,或是捧着一幅大长盒,把新做的头花儿插在内页,供人挑选。春夏是绢花,秋冬是绒花,一年四季时节的流淌,尽纳入手艺人的盒中了。

  也有一张板凳一条幌子来替人算命的,也有带着笔墨纸砚替人写信的。连朝东看看,西看看,就找那些专门挑担卖瓷器的。它们靠仿照有名的古器来烧造,款式上不会出错,价格也实惠公道,有些工艺甚至比原件还要好。

  连朝看中了一对水仙盆,弯下腰来苦口婆心地和摊主商量价钱,摊主开口就要一百两,她也不怵,慢条斯理地和人家讲,“您这水仙盆,形好,我看也开门。只是这边角有磕碰,一百两这个价,我实在是看不到。”

  摊主摆摆手,“这您可就不懂了!一百两,这个数,在我这儿买,您都是捡了大漏了。”

  他比划一下,“别家不下这个价,您上哪儿找去呀?我告诉您吧,你风都摸不着!何况您倒过来看呀,我这可是有款的!宣德年制!响当当的!”

  她果然讶异地“哎哟”了一声,“真是有款的。”

  就这么对着晴光下仔细地看,“我怎么觉着,您这个款,这个‘制’字,我怎么看不太明白呀。”

  摊主不愿再和她啰嗦,“那您开个价吧。大年下的,能走咱就走。”

  她笑着斟酌片刻,“真是诚心想要,五十文。”

  “五十文?您蒙鬼呢!”

  摊主直接把一对水仙盆全抱了回来,“不卖!不卖!您上别家看看去吧!”

  连朝并不恼,好声好气地说,“这一对是真的合我眼缘,我也是给了十足十的诚心想在您这买东西。咱们就当交个朋友,往后啊,我家里缺什么摆设、古玩,瞅准了您这儿来买。这么着吧,七十文,一对打包给我了。要是我看走眼,也不找您麻烦,我自认倒霉。要是没看走眼,就当您惠让给我,和气生财嘛。”

  摊主冷哼一声,打量着她,“瞅准我这来买,您家是皇亲哪还是国戚呀?”

  她说,“真不是。皇亲也好国戚也罢,我觉着都比不上‘合眼缘’三个字。真合眼缘了,管他皇亲国戚,就算是皇亲国戚来和我抢,我也是不会相让的。”

  摊主“嘿”地笑了,两个人也转身去拿家伙什帮她打包,连朝从善如流地付钱,钱货两讫,摊主随手再给她送了个小瓷壶,笑着说,“那姑娘可得说话算话。”

  “哎,那必须的。”她抱着一对水仙盆,正欲说话,忽听前面一阵扰攘,两个人循声望去,原是前头不远的店铺里,有人打了起来,声音刚传出来,边上就立马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连朝不觉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摊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样的事,隔三岔五就要出一回。没什么好看的。有时候

  是看走了眼,回来要找店家的麻烦,我说你看走了眼怪什么别人?有时候,是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我看是真的,你看是假的,争来争去,最后就吵起来。不是行家呀压根听不懂,看热闹看得无趣,吵得也无趣,谁也不能让谁服软,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