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54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淳贝勒没有回答他的话。

  和亲王见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费尽心思在脑海里搜刮一圈,委婉地说,“不过我前几日听我额涅说古,倒是听见一件应景的事。好像是仁宗爷时候,也有个宫女,家里父兄蒙冤,后来……”

  他故意收住话尾,看着淳贝勒腰间挂着的缉珠香囊随着他的迟滞,轻轻一晃。

  和亲王便学着说书人的腔调,“后来平反冤屈,放出宫去,作配人家,听说丈夫宦途平顺,一生倒也算圆满。”

  与岑站在原地,直到巡更太监的灯笼远远地晃过来,才挪步。和亲王已经走了好一程,见他没跟上来,便负手站在原地,回过身来等他。

  朱灰金一般的暮色里,与岑蓦然想起那日皇帝望着养心殿楹联出神的模样——“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朱砂底子金漆字,映得人眼底发烫。

  两个捧着膳盒的宫女低头匆匆而过,食盒里飘出参汤的苦香。上用参片气息浓郁,盈充在肺腑里,反而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神武门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映得宫墙泛出橘红的光。

  他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和亲王打量他的脸色,“那姑娘若真上了御门,真有本事翻了案……”

  与岑抬眼,“翻案那日,便是她离紫禁城最近又最远的时候。”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毕竟,朝堂上的口舌比咱们万岁爷更注重好名声。不说搬出什么前汉的外戚,单说抬举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子,你瞧御史台的那帮老学究,怕是都要接二连三地排着队,一头撞死在养心殿里。”

  和亲王撇撇嘴,“你说我胆大,你也不仔细听听,自己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与岑很快地说,“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他毫不避讳地看向他,“这件事情的始末,这几日你是亲眼见证的。从三年前,御前发话要留人在宫里,再到从慈宁花园提拔到养心殿,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步不艰险。要是换了别人,兴许早就被埋没在宫中,病死在牢狱。这样聚众伸冤,你我都知道不是儿戏,律法也好、衙门也罢,看似大道为公,一旦关涉到切身利益,都成了当主子的用来维护自己的工具,一令既下,谁敢不听?还谈什么仁义礼智信?虽说有京控、有越诉甚至叩阍的法子,这么多年——从我朝开国以来,再往上数,什么前朝,再往前一代百代,最终能以此平反的,究竟又有几人?”

  “——屈指可数。世道也好律法也好,于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而言,就是条死路。”

  和亲王只能说,“连我都看得出,主子对她的心思,何况是你。”

  “就是因为知道,我今天才没有谏一句。”

  淳贝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因为抬举,就可以让她去蹈踏这样的绝境?今日得至尊垂青,哪怕以身涉险也可保无虞,可是以后呢?凡夫俗子的心意都多变,那富有四海的万岁,又如何?”

  和亲王正色,这才往边上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低斥他,“你当真是糊涂坏了!”

  与岑苦笑,“我一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从不敢糊涂一回。你一向糊涂,此时此刻竟劝我不要糊涂吗?”

  和亲王不欲再与他说下去,“凡事思而后定,你知道这是在哪里。”

  他压低声音,“正因有情,才要断情。你自诩了解她,想要爱她护她,就该知道,她做的这些事,要的是公道,不是什么抬举,什么尊位。主子送她到朝堂上去,便是自绝心思。你再困顿其中,无非自寻烦恼。你到底执迷的是谁?究竟是她,还是你自己?”

  淳贝勒轻轻颤了颤。和亲王的手已经搭上他的肩头,微微使力,往下按。

  让他稳定心神,难得正色劝诫,“别害了她,也别害了你自己。”

第73章

  随后示意跟着他的四喜,笑道,“上午我与你主子乘兴吃了些酒,只怕是还没醒过来呢。按理这样上御前可是极大地失礼,好在主子宽厚,我们也要遥叩天恩了。”

  四喜上前来,呵腰道,“王爷说得极是。”

  和亲王和颜悦色,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时候不早了,快请你主子回家吧。改日再进宫,可得管住嘴了。”

  与岑忽然开口,“等一等。”

  他恢复了往常一般的神色,匆匆从袖中掏出个青瓷药瓶,递给和亲王,“我知道你因为这桩官司,少不得来往顺天府频繁些。我为了避嫌,现在纵有一百一千个心,也是有心无力了。劳烦把这个捎进去,若还能见着人,就代我问声好。岁晚苦寒,请她千万珍重。”

  和亲王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青瓷瓶上,顿时觉得这个中缘由,颇有意思。

  戏台上的戏固然精彩,尘世中的好戏却都是真情实感地投入,从未断绝。

  他哼笑一声,到底收下了,“欠我一顿饭,记在账上了。”

  淳贝勒到底也笑了,“十顿也使得。”

  和亲王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捧雪》,雪艳娘在法场上的唱词犹在耳畔,不觉轻轻地唱,“莫道女儿无肝胆,敢将碧血染丹墀……”

  “我并不希望她有多么了不起,”淳贝勒自嘲地笑,低声喃喃,“总归是,离这里越远,这辈子,到底会少受些罪。”

  和亲王挑眉,“这是她的愿望,还是你的?”

  淳贝勒说,“我和她所想,自然是一样的。”

  和亲王不置可否,“是吗?但愿如此。”

  等马车堪堪停在贝勒府门前,已经完全看不见太阳的影子了。

  他从里间换了身家常的宝蓝缎出锋的便服袍出来,府内已经渐次点起灯,昏朦的地方一处处亮起来,不大的府院,严格按照贝勒府的规制,他的手掖在袖子里,仍觉得有些空旷。

  五福前来回禀,“主子,下午老家来人请了两回,问主子在不在家。奴才们回说主子进宫去了。主子要遣人去问问么?”

  五福口中的“老家”,便是在盘儿胡同不远的老王府。仁宗朝荣亲王一脉的旁支降等袭爵,他阿玛行六,降一等袭为恭郡王,过世后加谥“勤”字,郡王府由他的兄长继承。他们兄弟几个各自降为贝勒,从老王府里搬了出来,因此几家都管原先的老王府称作“老家”。

  他心中不知怎么,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虽说是兄弟,到底各自有各自的家事,除了大日子,不常往那边走动。这个时辰派人来,想必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淳贝勒立在廊下,檐角铜铃被北风刮得叮咚作响。

  他望着西边最后一抹蟹壳青的亮光,竟然也看不见了。

  暮色四合,天地茫茫,他鲜少有这种感觉,不知道应

  该往哪里走,还是四面八方都无路可走,只能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半晌,他才说,“备轿。”

  五福应声要退,又被他叫住:“换青呢小轿,从后门走。”

  郡王府的庭院依旧。

  以至于他被执事的人提着灯笼亲自引进去,绕过一道道门,一扇扇墙时,他仍然可以凭藉稳定的事物,为自己的过往找到一个参照。

  譬如那时很小的他曾因为要回家晚,要赶去向玛玛请安时,疾步走过的甬道。譬如因为踌躇着不敢出门,借以蹉跎时光而一遍遍数过数目的屋檐衰草。灯笼晃啊晃,照亮袍摆好像有水波在荡漾,忽闪而过的到底是晚风,还是那再也回不来的往昔时光。

  家里也许已经用过饭,也过了小辈儿一齐向长辈问安的时辰,所以屋子里静得很。女眷们都回关防院里去了——他以前也能出入,给他的玛玛、额捏们问安,常常要绕过很长一段路,边走边想些应答考校的话。

  如果长辈垂问,昨夜睡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一定是要先回问长辈,昨夜是否睡得好、进得香,再答话的。如若长辈起居平稳,自己自然也须答睡得好、进得香。如若长辈提到昨夜发了个怎样的梦,或是心中哪里不安,则要好言宽慰开解,待长辈面色稍豫,再行退出。

  还有早晨说话是有忌讳的,见着人,无论大小,都得道声“有福”,问一句吉祥。老话说一日之际在于晨,早晨所有人都希望是顺顺利利的,这一天才过得太平,凡此以往,这一年才能过得平顺。

  这些规矩言犹在耳,只怕在心里还是滚瓜烂熟。只是这里早已是别人家。一代主人有一代主人的精神场,此时他为客,为客又有为客的规矩。

  他的长兄在东次间见他。他进去时,顺郡王正坐在炕上吃茶。正厅前有两颗硕大的海棠树,因为入冬,都只剩下霜灰的枝条,将天空分成冰裂纹一般的碎片。

  与岑垂下手,向顺郡王问安问好,里间点起灯。他才注意到原来屋子里还有人。

  顺郡王搁下茶盏,说,“你也好。”递给下人一个眼色,屋里伺候的使女们便纷纷地退出去了。一旁的妇人早已站起来,目光几乎是定在他身上,双手交叠,朝他福身,“淳贝勒安。”

  与岑忙起身去扶她,“不敢生受夫人的礼。”

  顺郡王也说,“我先前请夫人炕上坐,夫人再三地不肯。你扶她炕上来坐吧,没有旁人在跟前,不讲那些虚礼。”

  诺夫人再四推辞,这才半坐在炕沿上。

  顺郡王说,“今儿你嫂子到外头吃酒去了,不在家。家里没人张罗,早早地就吃过饭了。本来想请你来吃个饭,不想你是个大忙人,没空便,你不要见怪。”

  淳贝勒笑道,“哥子说这样的话,当真是折煞我了。怪我太憨蠢,心中总记挂着家里,又怕自己毛躁,不懂礼数,贸然回来一趟,平白给哥哥嫂子添上许多的麻烦。我时常羡慕哥哥嫂子,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别的不提,就说我刚才一路进来,严整有序,玛玛在的时候,极重立规矩,我至今还记着,如今,竟是连那些积弊也没有了。”

  任谁听了奉承话都是高兴的。顺郡王脸上浮起几分笑意,连连摆手道,“可不敢相比。可不敢相比。”

  淳贝勒说,“都是哥哥嫂子治家有方。所以家里热闹里不失规矩。我虽托赖祖德天恩,赐了新府邸,住起来到底无趣冷清,何况我更是个蠢笨的人,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听之任之的,愈发让家里连规矩都没有了。若是轻慢了家里派去的人,礼数不周,哥嫂不必顾及我的面子,我定会亲自把那些不懂事的提上门来,一并给哥嫂谢罪的。”

  顺郡王原本脸上的不豫,此时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偏过头,正色看坐在一旁的诺夫人,朝淳贝勒比了比手,“你应该认得的。刚才问过好没有?这是索图玛玛的儿子诺敏的夫人,从前常来咱们家的。”

  淳贝勒点头问好,诺夫人也起身。他心里约莫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连朝并没有预备牵连家里,所以她讷讷着急,无人可找,只能求到以前还算有亲连的顺郡王府了。

  他与她,毕竟是同病相怜的人。

  就像灯台上的火烛芯一样,彼此缠绕着,总能把日子照得更亮堂一些。

  淳贝勒率先说,“很久没请婶婶的安,怠慢了,”

  诺夫人依着礼数,轻轻叹了口气,辗转再三,还是开口,“是我们过于怠慢,失了礼数。今时今日,束手无策,无人可求,勉强拿着昔日太福金的恩惠,才敢贸然登门。”

  顺郡王适时地说,“不要这样说话。虽然这几年人情上不大走动,当日玛玛在时,也是教我们管长辈们叫一声玛玛,叫一声婶婶的。我们既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自然会尽力帮衬。这样吧,”顺郡王比了比手,“老三如今在主子跟前得脸,赏他些差事历练。婶婶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与他说。”

  顺郡王看了眼淳贝勒,“无论什么忙,老三都一定会帮的,是吧。”

  这是慷他人之慨,顺郡王领着虚衔,里外不能做主,更不想为了一份可有可无的陈年人情担风险,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着人把他请来,又故意拉下脸子,说了刚刚那么一长串不阴不阳的话。

  这正遂了淳贝勒的心意,因此很快地应下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哥哥不弃嫌我,愿意让我为哥哥分忧、为婶婶效力,我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顺郡王不欲久留,起身道,“你们说话吧。”

  因见远远地一排支摘窗还没有放下,拿着调子问身边伺候的人,“都这个时辰了,窗子为什么还没有放下来?”

  那伺候的人小心地回话,“福金出门吃酒去了,福金没有下令,所以没有关窗子。”

  顺郡王不悦道,“这家里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福金的?”

  伺候的人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回才好,声音显见得低了些,“奴才是伺候关防院里行走的。关防院里,听福金的……”

  顺郡王“啐”了一声,骂道,“赶明儿这家里全跟着她姓,就顺遂了你们的意呢!”

  这么一路说着话,顺郡王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与岑挂在嘴角的笑,这才慢慢地放下来。他先搀着诺夫人安坐,温声道,“我哥子脾性如此,若让婶婶为难,我先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诺夫人此时,已经无暇再顾及什么礼数不礼数,声音哪怕有所克制,都能听出来难以抑制的急切,“三阿哥……”她还是如从前一般地叫他,才发觉时移事异,早已不能这么叫了。

  “三贝勒,”诺夫人紧紧地看向他,“苟儿出了事,你能帮帮她吗?”

  “我能。”他说。

第74章

  他将原本诺夫人搁下没吃的茶,递过去。冬日的傍晚寒浸浸地,一盏热茶在手中,也能抵消去不少的茫然。

  他的声音平稳从容,先问,“玛玛还不晓得这件事吧?”

  诺夫人见他如此,也稍稍安下心,顺了口气,“她玛玛这几日,咳喘的毛病,仿佛比往年更厉害。我心中知道分寸,不敢与老太太提,只说让她出门,替我探亲去了,也再三地嘱咐敬佑,不要多话——临出门前,老太太还念叨着,外头天寒地冻,盼着她回家。”

  一向自持的诺夫人,难得哽咽了一下,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才接着说,“年关将近,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就希图一家团圆,都平平安安的。是我不该,隐约知道她心中有事情,没有细问,与她开解。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一天。”

  “这件事情,就算不是因为想救叔叔的命,她也一定会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