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淳贝勒说,“我知道,说再多话,不能让婶婶安心,都是徒劳。我只能这样和婶婶解释,她做这件事,一定有她的道理,也是在她深思熟虑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去做。她很了不起,至于我,没有别的可以保证,只能向婶婶保证,我在一日,她在一日。她若一定要面对旁人的攻忤责难,也绝对不会是一个人。”
诺夫人
目光晦涩地注视他良久,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只是问,“我是一介妇人,别的什么都不太懂。只想问一句,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怎样才不会有事?”
淳贝勒说,“朝廷的事,我不好与婶婶详说。三年前拜敦为铲除异己,肆意罗织罪名,致使黄举一干人被议罪下狱。叔叔也牵连其中。叔叔为官清廉,却遭此莫须有的罪名,在刑部大牢羁押日久。如今先帝三年国丧已过,借叔叔的案翻黄举的案,议拜敦的罪。她便不再是什么罪女,而是功臣。届时我会向万岁跪奏,为她请封。让她往后的日子衣食无忧,再也不必殚精竭虑,过得辛苦。”
诺夫人的目光,在听到“黄举案”时,有一瞬间地迟滞,不知为何,竟然露出怪异地笑,又像是最终释然,又像是早有预料,蓦地,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在衣襟上。
淳贝勒始料未及,只能再次宽慰,“婶婶不要着急……”
诺夫人问他,“如果是我呢?”
她问,“如果她蒙昧无知,一切都是我心有不甘,唆使她……”
淳贝勒已经打断了她的话,虽然面色依旧是殷切的,眼底有几分压下的不耐与疲惫,许是这几日为此事悬心,没有歇好的缘故,他的声音肃了肃,“我知道婶婶想救人的心切,也知道为人父母,哪里有不疼儿女的。”
“可是这件事,婶婶不该牵涉进去。婶婶不想她过了此劫,以后一路平顺吗?不希望她往后不再做什么奴才,自己也能扬眉吐气地做主子,有恩封,衣食无忧吗?”
“我不想。”
诺夫人望向他,“我一介妇人,目光短浅,看不到什么往后!这件事涉及朝廷,弯弯绕绕,有多少凶险,就连我,也知道!你口中豁出命去赚来的恩封,是教她去又去做那些帮她的人的主子吗?口口声声为她预料好往后,个中为她有多少?为你有多少?我不去算。到这个地步,她平安,能吃饱、穿暖、睡足,就是我最大的太平!”
她连连摇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牢狱里不好过,尤其是冬天,稻茅堆里能保什么暖?过几天要是下雪呢?她有没有热茶喝,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她受了冻了,可怎么办啊?谁心疼她!”
外头有使女送了热茶与点心来,他便知道这是顺郡王福金回来了。再多的话也不能久说,如今他们占着这个暖阁,都是这里的客人。
何况虽然屋子里没人伺候,看样子是留了给他们说话的地方,谁知道窗户外有多少双耳朵?高门宅院,处处留心,这是这儿教他的,他从小就懂得。
淳贝勒道谢过,亲自执壶,替诺夫人添了些茶。
八宝果茶煮久了有很好闻的气味,香甜、甘醇。壶嘴吐出袅袅白雾,他忽忆幼时在玛玛跟前学奉茶礼,玛玛总说,“敬茶如敬人,七分满留的是余地”,如今这道理竟用在此处。
“您且宽心。”他温和地弯下腰,“我早没了讷讷,在心里,是与苟儿一样,也将您敬作讷讷来对待。”
他将茶盏推至炕桌中央,声音压低了些,“她现押在顺天府,女监丙字号。每日辰时、申时送两回饭,里头不比外头,吃住辛苦些,到底有我们看顾着。上午我入宫,万岁爷也知道了这么回事,当下很感佩,亦嘱咐我们要留心。我出来时与和亲王一道,他这两日往顺天府,走得很勤。我请他代我仔细照看,缺了少了什么,能周全,就尽可量周全上。朝廷也好,民间也罢,事情闹起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断不会委屈她,也不敢有人胡来,要害她命的。”
诺夫人绞着帕子的指节稍松,忽又想起什么:“她素来惧黑,夜里总要留豆大点儿光……”
淳贝勒了然,“嘱咐过了。单间牢房朝东开着气窗,早晚都日头斜进来。”
诺夫人连连点头,语气也软和一些,“我知道,你一心为着她好,我不多求你什么,只是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我看看她什么样,我好安心。”
淳贝勒有些为难,诺夫人忙说,“我就看看她,她好,我什么事都能放心。这几日因为她的事,我坐立难安,一天天竟是熬油灯一般地过!老太太每到秋冬,那病总不好。我与敬佑瞒了几天,她病得糊涂,心里再明白不过。我有个底,才好瞒她。我瞒不过,无可如何,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门外有人问,“夫人、三爷。福金回来了,福金吃了酒,不便见客,让奴才们代问夫人、三爷好,请只管当自己家一样。”
淳贝勒应一声好,知道已经不能再多留。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哥哥嫂嫂能伸把手,搭个桥,给些时间让他们说话,已经仁至义尽了。
诺夫人自然也听明白,匆匆把眼泪擦干净,起身来,再三地求他,“三贝勒,三阿哥。我这当娘的就想亲眼瞧瞧。自从她进宫去,三年里我见过她几回?好容易出来了,又在家里留了多久?三年没见她夹袄换没换季,没给她打理过衣裳,没听她说一说心事——我对不住她!”
淳贝勒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虚扶她肘弯,压低声音说,“您听真了。我明天请人向和亲王递封信,他后日会去顺天府,您什么也不要带,更不要给,委屈您换身衣裳,跟着和亲王,进去见一面。再多舍不得,也先收着。时候到了就走,算是我小辈的孝心,成么?”
诺夫人紧抿着嘴,连连点头,“好……好,你费心,她会知道。”
淳贝勒垂下眼,“时候不早。我让身边的小厮先送您回去。我得上东边,陪着说会话。您回去路上小心。”
他说完,朝诺夫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挑帘子出去了。
诺夫人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一盏灯停顿了一下,从廊下匆匆绕过影壁,风还是刮得大。
年青人的身姿笔挺,冲锋冒雪也丝毫不怕。她在背影与灯影交叠的地方,恍惚间看见了很多人,看见了很多过往的时间。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那个雪夜,她也如此时这般站在屋子里,目送丈夫出门办差,好像是因为有一处大雪压垮树枝,压塌了屋舍。丈夫一听消息,什么也顾不得,衣衫都来不及添,便匆匆地出门去。
那时好像也不觉得冷,因为身躯虽单薄,也有一腔热忱,担得住尘世的满肩风雪。步履沉稳,不会卷入欲望的洪流。
如今呢?
有什么变了,有什么没有变?
只有廊檐上那盏风灯,还依旧在风里吱呀呀地晃。
天气委实不太平。
连阴了两天,屋里屋外都沉闷,凌厉的北风奔腾着划过灰白色的砖石地,深青色皂靴迈过门槛,狱卒将他们领到女监。
连朝蜷缩在墙角,身上的棉袍子半新不旧,边缘沾上了些灰尘。
浑浊的一线光从小小的方窗里照进来,他们进去的时候,她正仰起脸,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不知道她是否觉得,身居暗室里,唯一的一道光实在太刺眼。
和亲王说,“我有话要问她。你们避一避。”
靴声与钥匙声,叮里啷当地去远了。盯着明亮处看了很久的人,忽然往暗处看,门口的两个人,都只有朦胧的影子。
连朝定神下来看了许久,才看见和亲王的脸,他身后的人,眉目难辨,实在是陌生。可是仅凭一个轮廓,凭借那些不知名的气息,她便知道那是她的讷讷。
和亲王低声嘱咐,“最多一刻钟,夫人请便吧。”
女监里只剩她们二人,其实不是的,在暗处还有无数张已经看不到光,出不了声的,女人的脸。
诺夫人在来见她前,一宿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想,见到她到底应该说什么话。一定不是责怪,更不需要无用的心疼,明明一早就有千万种设想,牵肠挂肚了好几日的脸,再度在眼前明晰,与模糊的记忆重叠,诺夫人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是流泪,难以自制地哽咽,最终走上前,不管地上有多么脏,她半跪在她面前,伸出手,像小时候无数次抱她一样,轻而有力地,将她拢在怀里。
她深吸了口气,泪珠滴落在女儿的发间。
她打小头发就好,不用像别人一样费心去养,是天赐的乌黑油亮。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在绑上红绒绳,十七八岁的姑娘,不用簪花也好看。
可如今却像一蓬枯草。
诺夫人有些颤抖的手,爱怜地抚上她的发丝,“不要再
去管你阿玛的事了。”
她重复了一遍,“听我的话,不要再管你阿玛的事了。”
连朝说,“玛玛牵挂他,我想让他回家。讷讷如果不愿意告诉我,我可以自己问明白的。”
讷讷说,“他回不了家了。”
第75章
连朝微微一怔。
她听见她的讷讷顿了顿,尔后才艰难地开口,“三年前,我们送你入宫。你阿玛被牵连入狱,原因是贪墨,搜敛钱财。你不相信,他在南边清廉了半辈子,有朝一日,也会做他深恶痛绝的事。”
“我们从小就教你,怎样去做一个良善的人,怎样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人世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人都在善与恶之间活着。你以前的善可能会救你,也可能会害你。”
连朝的指尖有些凉,语气却很平静,“从小到大,阿玛与讷讷教会我,理想的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可是在宫中,也有人带着我,看谋求,看算计,看真心与假意。亲眼看真正的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子。”
诺夫人低头去看她,她说,“所以我也想过,阿玛可能真的不太清白。他背弃了过去,背弃了自己。如果他真的该死,也不应该背着不清不楚的罪名去死。犯了什么错,就验明正身,去担什么过。我也曾经摇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没有做过。今天听到讷讷这样告诉我,我心里大概有数,不过走到这一步,我从不后悔。”
诺夫人只是沉默地听着,凝神半晌,反倒释然地笑了,“你很固执。”
她感叹,“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诺夫人细心地替她拢着头发,把有些粗糙打结的发丝,一缕缕归总好。母女两个坐在一点也不暖和的天光下,互相依偎着,也就暖和了。她的讷讷声音很低,很柔和,与平素家常喁喁细语,并没有什么两样。
“是因为你阿玛,才一定要做这件事吗?”
“哪怕走到这一步,被关押在这里,也不后悔吗?”
连朝的声音有些沙哑,很慢地摇头,神思收拢,她睁开眼,鼻息都是稻茅堆里干燥泛冷的气味,无数灰尘在眼前升腾,无数过往安静地在记忆里铺陈。
她说,“是为了阿玛,也是玛法。还有很多人。”
她握住讷讷的手,语气轻而坚定,“讷讷。这些疑惑、不平,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攒啊,攒啊,攒到了现在。玛法、阿玛的言行与教诲,我遇到过的每一个善良的,愿意对我好的人,推着我走到这一天,也推着我这么做。我不这么做,我就不是我。”
诺夫人“嗯”了一声,“就像蝉会脱壳,蛇会蜕皮。很多时候不是人推着事走,而是事情推着人走。走到今天都是命定的因果。不经历这件事,不能成人。”
她半仰起头,语气渺茫得跟尘埃一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问了我几次,关于你阿玛的事情。是我想要逃避,以为不提起,就可以得过且过。”
连朝闭着眼,不愿再去想其他,依偎在母亲怀中,她感到心神安宁。
“我好困,讷讷。”
讷讷说,“我抱着你,安心睡一会吧。”
连朝说,“好。”
这几日的审问、关押,全靠她心里有一口气,挺着,撑过去。在慎刑司也好,在顺天府大牢也罢,熬不过去的艰难岁月,她总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只要熬,只要捱,天亮了就好了。
可是如今讷讷来了。
在讷讷怀里,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全然放松地睡个好觉。
“等把这些事都了结,咱们就回家。咱们一家人,今年一定要好好团圆,图妈妈总念叨团圆饭,念叨了三年。你玛玛嫌她老了,太罗嗦。”
连朝也笑,“其实玛玛心里也盼呢,她不说。”
讷讷说是啊,“我们都盼着呢。”
母亲抱着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她小时候怕生,晚上常常哭闹,是玛玛和讷讷一起带她,常常半夜起来,披着衣服,抱她在屋子里轻轻地晃,晃着晃着就哄睡着了。
原来轻易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娃娃,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和亲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狱门外,唤了声,“夫人。”
诺夫人尚且依依不舍,由着连朝将她扶了起来,替她小心地拈去身上的枯稻茅,这才转过身,朝和亲王深深一福,道,“多谢。”
和亲王说,“生受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个青瓷瓶,递给她,“故人愿你珍重,也不知你能不能用得上。”
连朝却没有接,只是道,“已经身在此处,东西再好,也不过是一时之用。心意千金,烦请王爷替我转答深谢。”
和亲王也不勉强,将那青瓷瓶袖回去,笑道,“那可就便宜我这个中间人了。甚好。”
他看了眼诺夫人,“万岁爷听闻此事后震怒,因敬你孤女叩阍,要让你参与御门听政,送你到朝堂上去。”
连朝的眼里霎时亮起来,“什么时候。”
和亲王戏谑地说,“他比你急,不会太久。明天。”
“夫人,”和亲王颔首,“本朝开国以来,朝堂上从来没有女子的身影,不计较由头好不好,令爱也是第一人。往上数三朝,这样的事情都少。搭台子唱大戏,头面可不能少。只可惜这回咱们唱的不是高门大户、金枝玉叶,而是路边可见的蒲苇。”
他诙谐地说,“蒲苇韧如丝,我看不比金枝玉叶差多少。夫人,”
和亲王从另一边袖口里,拿出了一个宝蓝色的荷囊,辑珠万字,明黄为里,一看便是上造。他递给诺夫人,示意诺夫人将它打开,里面是一把牙雕的小梳,还有一方月白色的丝帕。
和亲王说,“姑娘的另一位故人,托我将此物转达。他说,东西不一定要新才好,也不一定拘于谁送,于人有用即可。这把牙梳是近身之物,用来通心绪,理神思,最是相宜。一梳到底,天底下什么烦恼的事,就都没有了。姑娘是心志坚定,有大勇的人。走到朝廷上去,不要畏缩,不要惧怕,更不要蓬头垢面,大方坦荡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会顺遂平安的。”
和亲王示意诺夫人,“夫人,替令爱梳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