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是福保。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
福保走得稳当,不疾不徐,这是在御前办差历练出来的气派。那侍卫领着连朝在原地等候,彼此见过礼,福保肃容道,“万岁爷口谕,诺敏一案,尚未尽陈,还需细问。传佟氏到养心殿听宣。”
那侍卫响亮地“嗻”了声,便退后,将人交给福保了。福保并没有看她,只说,“随我来。”
穿过一重重宫门,直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长街,她才很迟钝地反应过来,再走几步路,就是养心殿。
福保敏锐察觉出她情绪的转变,温和地笑着说,“今日前朝听政比往常要久,万岁爷回来更衣,此时已经往慈宁宫陪老主子说话了。姑娘放心随我来。”
她不知应当答什么才好,只得轻轻地“嗳”了一声。
他们说着,已从角门迈步过去,福保领她往后边走,“我让人在围房备了热水,让她们先伺候姑娘沐浴。宫中有姑娘原先做冬衣留下的尺寸,类比着备了套相近的新袍子,轻便暖和,姑娘可以试一试。”
福保见她似乎要说什么,率先嘱咐,“姑娘也是御前出去的,知道仪容不整就面圣,可是大罪。不消我再多说。”
他在门前停下,往里比了比手,“姑娘请吧。”
围房里早已将一切都准备好,热气升腾,兼之开了地龙,一室暖洋如春。
里头没有别人伺候,一应物件却都准备得齐整,纹丝不乱。
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的确是她这几天,最奢求,也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就好像那时在慈宁宫,和小翠应对贵妃、静嫔的逼问,折腾了一天,很饿的时候,最想吃的并非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碗简单朴素的热米粥,足以抚慰疲惫的肠胃。
她放任自己有片刻的松弛,什么也不想,一点点让热水顺着皮肤蔓延而上,渡与温暖。她们提前在浴桶中加了些静心凝神的草药,很淡的,好闻的草木香气,于呼吸之间盈满肺腑,把所有的污垢都涤荡干净。
衣裳是雪青色,冬日里穿正相宜。大小也很合身,惯常穿用的丝棉袍子,厚实御风。等她收拾齐整,出门去,才发现福保一直站在院子里。
福保迎上去,领她走过工字廊,掀开细密的锦帘,便是皇帝日常召见大臣的正殿。以前经过这里去东暖阁,不敢直视,这一次却不一样,扑面而来的龙涎香若有似无,她从宝座的方向往外看,才发现高处也有一行匾额。
是“日监在兹”。
出自《诗周颂》,是周成王即位后,用来告诫自己所写。
天命有常,高高在上。
任免贤
能,时刻警惕。
金粉隐在暗处,看得并不清楚,若隐若现,匾额上的笔画,倒像是盘旋于天上的六龙。
福保掀开东暖阁的帘子,换常泰走在右边前一步,引她进去。
她想起福保刚才告诉她,皇帝并没有在养心殿。
不知怎么,心中骤然松了口气。
东暖阁陈设如旧,博古架上多了些条盆,放着今冬的水仙,因为屋子暖和,长得比家中养的水仙快,有些已经抽出花箭,藏在浓绿的叶心里。
地心的三足铜象珐琅香炉中,偶有炭火毕剥声,伴着松枝清气。仔细去闻,倒不像是素来常用的龙涎香,而是换了苏合香,有清心宁神的功用。
常泰在左边一间小室前停下,转过身笑着对她说,“万岁爷陪老主子说话,不知道会不会在慈宁宫留饭,回来还得好一阵呢。姑娘就先在这里,先歇一歇吧。”
连朝刚要婉拒,“谙达”二字出口,常泰已说,“当时我带姑娘识屋子,仿佛就在昨天。谁知道日子过得快,忽楞一下子,就走没影儿了。”
他不免感叹一回,才端着笑继续说,“这儿是寄所托,是主子寻常斋戒静心的地方,不会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人会知道。姑娘这一连几日,太辛苦。让姑娘洗个热水澡,毫无顾虑地在里头睡个安稳觉,是主子爷的意思。”
常泰掀起帘子,请她进去。自己只站在外头。寄所托里头收拾好床榻,小小一间起居室,一切都是干净、柔软的。常泰说,“桌上的食盒里,有些新备下的吃食,都是家常清爽的。姑娘若饿了,可用一些。里头被褥都是新换的,香也添好了。姑娘安心歇息吧。伺候的人守在外头,一上午都不会有人来。”
她很迟疑地,“嗳”了一声。
常泰便不再说什么,将帘子放下,轻轻地退出去了。
她实在是饿了。
打开食盒,里头是小半碗糖蒸酥酪,一碗御田粳米粥,一碟小酱菜。鲜香脆爽,饱满的粳米佐着酱菜下肚,能很好地熨帖五脏六腑。她从粳米粥里吃出一些姜味,仔细去分辨,才知道粥里加了些切得很细的姜丝,有暖胃的功效。
糖蒸酥酪有酒酿的清香,与牛奶中和,令人有些昏昏欲睡。她强打起精神来,竖耳听了半晌——外头果然一丝杂音也没有,只能听见四处陈设的炭盆,很轻微的燃烧声。她将刚换上的棉袍脱下,仔细叠好。放在内侧,又探身把烛光压灭了一些。
裹着轻软的被子,原本的忐忑不安,渐渐也平息下来。就好像在黑暗里长途跋涉的行人,终于看见了不远处人家的灯火。她微微眯起眼,烛台上烛光明灭,滟滟如霞。
这里仿佛会天长地久地安静下去。
帘外雪粒子扫过窗纸的沙沙声里,皇帝挑开帘子时,见她正蜷在一幅杏子红绫被里。
烛芯爆过两回的灯盏挪到了外间,里屋只余暗红的一点亮光,映着她半边侧脸陷在枕上,睫毛在青灰的眼下投出细密的影。
今日在慈宁宫消磨了大半日,偏偏太后今日茹素,不知为何,那么多花样,翻来覆去在口中都成了索然无味。用过早膳后,他陪着母亲抄经。
是宫中人常诵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太后念出声时,皇帝正描到"救脱菩萨"四字。慈宁宫的沉檀在经文间织成一张网。太后特意选了这段,他如何不知是为谁祈福。
为求静心,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什么也不要去想。撇捺之间,却总是心浮气躁,难得地,写了一半,便撂下笔。
太后只是笑。
母亲持诵的那句“令诸有情,所求皆得”,随着烛火摇曳,在耳畔回响。
皇帝就着残光立在榻前,影子投在帐子上,像座将倾未倾的山。
她似乎有所察觉,蹙起眉,轻轻翻了个身。翻身时露出半截手腕,铁索压在手腕上结出的淤红,竟比他案头朱批的印泥,还要刺目。
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他想。
他曾想让自己忘却,越要忘却,记得越清楚。
点点滴滴都萦回于脑海,于是他只能想了又想。可越想记住越难记住,任凭风雪模糊了眉目,忘了又忘。也想也忘,今时今日,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他眼前。
寄所托里没有外人,只有他和她。
外头寒风刮得越发紧,天空铅云密布。太后说这怕是要下雪,嘱咐他早些回来。从慈宁宫出来时,已经快到酉初了。
他在廊下站了很久,看见高高的台基两侧,每隔一定的距离,点起猩红的宫灯,身上的端罩虽暖和,心却曝露在满天风雪里,竟让他也产生摇摆不定的迟疑。
明明很近,却好像隔得天涯一般远。
皇帝伸出手,就着昏黄的烛光,极缓、极慢地,隔着克制的距离,勾勒她的脸部轮廓,投下的影子像笔墨,从眉头,到眼睛,鼻梁,再到唇。
她的呼吸很软和,扑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蜷了蜷,又松开,终究只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提了半寸。
他想起,她离宫时候,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
今日还是昔日,他依然本能地希望,这场雪能一直下,不要停歇。
赵有良就站在外头守着,自打今儿见着了这位姑奶奶,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稍微闲时一寻思,人怎么能这么能。把别人不敢想的路,都让她一个人全走尽了。
早晨的时候,跟在皇帝身边,听到熟悉的声音,低头定睛一看是她,饶是一贯成熟稳重的赵有良,都忍不住吃了一惊。所以现在那位姑娘毫无负担地睡在寄所托里,他也见怪不怪了。
皇帝把帘子放得很轻,帘子落下时带起的风扑在赵有良脸上,总是暖和的。他想起今晨瞧见的那姑娘的模样——灰扑扑的夹袄裹着单薄身子,跪在青砖上,活像根冻蔫的苇草。谁能想到这姑娘竟有种不怕死的勇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要挣个面圣的机会。
赵有良连忙躬身去迎。皇帝却似没见到一般,扶着炕几,慢慢地在炕沿坐下。
皇帝揉着眉心,炕几上搁着新送来的瓜片。赵有良接过外头宫人递进来的攒盒,轻声道,“茶膳房新做的豆沙馅奶饽饽,主子要进一些吗?”见皇帝不言语,又补了句,“还留了一份,随时都可以传。”
“她从前不爱吃甜。”皇帝突然出声,“秋狝的时候,我带着她烤鹿肉吃,辣子往鹿肉上抹,”他笑,“渴了就要酒喝,一张脸通红。”
窗纸外簌簌的落雪声里,这话轻得像叹息。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的事情,在冬夜里,毫无征兆地提起来,久远得竟也像是在前世了。
皇帝似乎想起什么,问他,“让人去家里看过了么?”
赵有良应道,“看过了,”把太医的话拣轻的来说,“老夫人是积年累月攒下来的病症,肺腑已伤,到了一定年纪,要想恢复如初,不大可能,只能尽量保养。胡太医开了些滋补养肺的药,能养一天,就赚一天。”
皇帝说,“知道了。”
顿了顿,还是嘱咐,“不要声张。问起来你知道怎么说。”
赵有良说是,“上回查六爷打上了佟敬佑,也是胡太医去看的病。他们只当胡太医是佟敬佑的朋友,感激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不会多想的。”
从前他没想到,竟也从未起意去知道。
皇帝不再说什么,微微颔首,“拿折子过来吧。”
伺候笔墨的太监,把整理好的折子从御案上捧过来。轻轻地放在炕桌上。临近年关,奏折堆积如山,有要紧的事情,发来的是密折,不可轻易拆开,有些请安折子则大多琐碎,其中不乏全国各地的晴雨粮价,又或是地方上的风俗见闻。
皇帝一本一本地翻开批阅,赵有良估摸着时辰,给外头伺候的常泰比个手势,自己先退出去了。
果然见敬事房的孙进襄又乐呵呵地领着他的徒弟们,一小队儿,提灯打伞走过来。
赵有良便在廊下等着,天色溟濛,搓棉扯絮一般地下着雪,混沌地纠缠。孙进襄一张笑脸凑到跟前,热乎地叫一声“老哥哥”,“外头这么冷,专程在这儿等我?”
赵有良乐意与他贫嘴,这是一天里难得的,没有负担地快乐。他照面作势“啐”他一口,笑吟吟地说,“等你?我这是在赶你呢!”
孙进襄探头往暖阁看了一眼,挑眉道
,“怎么了?这么晚还在见人?”
赵有良想了想,“——算吧!”
“哟!”孙进襄感叹,“真了不得啊。再晚些宫门就要下钥匙,还不放出去,是要留宿?”
赵有良翻了个白眼,“不然我在这等你,专门和你说闲话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冒出来白气儿,一阵一阵的。
赵有良也顺着孙进襄的目光,往里头看了看,“不知道今儿,又得多早晚才歇。”
第79章
廊下当值太监的灯笼晃到窗下,迢迢更漏声都混在呜咽的风声里。
禁城中夜色沉沉,自鸣钟的指针在表盘上走过了一轮又一轮,当寄所托里传出窸窣声时,皇帝的笔尖,很轻地顿了顿。
案头的折子已经去了大半。
再过一刻钟,她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想来也没有很惊讶,如从前一样,向皇帝福身行礼。
皇帝的声音有疲乏的喑哑,将手中的笔放下,看着她。
“炕上坐吧。”他说。
连朝低着头,“奴才不敢。”
皇帝喉间逸出声笑,“天下间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么?”
“还是,需要朕来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