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59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连朝不再辞让,侧身在另一边坐下。

  两相对坐,共一盏灯火,亲切又家常。

  窗外满庭积雪,屋内炭火正温。望得见眉目清晰,心怀也澄澈。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伸手去斟茶。

  煨在小炉上的红枣桂圆茶,越煮越清澈。

  琥珀色的茶汤浸润果香,他从容地分了两杯,递一杯给她,开口问,“往常,总有那么些道理要来问我。今天,没有了?”

  连朝说,“有。”

  皇帝了然,比了比手,作“请喝”的样子。

  她的确有很多话想问,比如被请来瞧敬佑的太医,到底是不是宫中所派。比如查六爷次日为什么会上门来道歉,但是眼下她最想问,最先问的,依然是,“您会怎样处置这件事?”

  皇帝无意隐瞒她,“三法司会审,重审诺敏案。我另点了宗室观审。荣亲王关联着淳贝勒,全亲王的外甥是容德,容德夫人连着你。都盯着这件事。从诺敏案到黄举案,再到贺秋晖的冒赈,我会一查到底。”

  连朝问,“贺秋晖冒赈案,是先帝亲裁。纵然您觉得有疑点,想要再度推翻重查。朝廷的言官们,要是议论您忘祖忘本,不肖先帝呢?”

  皇帝不以为意,“忘祖忘本,不肖先帝?”

  他嗤笑一声,“如今坐在明堂上的是我,能决他生死断他性命的也是我。区区口舌,有何可惧?先帝死了,我就是皇帝。祖宗已死,我便是天。”

  他看向她,眼底神色复杂难辨,“昨日御门听政,你也被御史为难。他纵百般刁难于你,你不卑不亢,应答从容,两相形秽的反而是他。难道当时,你惧怕他的口舌吗?”

  她迎上他的目光,两道目光默契地交汇,无声地笑了,然后又移开。

  皇帝说,“三年前诺敏事发,我有意留你在宫中。宫女会亲那两日,小翠借你向宫外传消息,她阿玛知道她的境况后,求到拜敦面前。我知道你会为她出头,不想让拜敦与你有照面,所以从你们去慎刑司,再到回来养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时候未到吗?”

  皇帝没有回答,“还记得去承德的路上,我在圆觉寺回答过你的问题。天地不仁。无可否认,人与人之间,或许也有真心相待,但总避免不了谋求算计。小翠是你的朋友,也可以因为自己来利用你,你同样利用她,让自己离宫。至于你我之间,究竟我利用你为多,还是你动摇我为多,我想要细算,早已算不清了。但我在你面前,实在算不上干净。”

  她想要反驳,“我只是——”

  皇帝截断她的话,“只是太知道,我一定会纵容你。”

  就好像他利用她造出来的祥瑞,去提前普蠲。她利用一首《式微》勾起他的恻隐之心,再用他的手,去算计静嫔与张存寿。

  他们都是聪明人,并不是不知道,反而太清楚。

  只是因为知道,算计我的人是你,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去做。

  她一时无言。

  皇帝轻轻别过头,看向深沉的、寥远的无边夜色,“也是你,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纵使天地不仁,在世上努力活着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同样值得珍贵。我自诩富有四海,受天下人供养,被尊称一声‘君父’,于微末之处,却实在算不上一句‘尽心’。

  “可你身处微处,却像明月悬天,映照万川。所以这一次,哪怕落得一个‘忘祖’、‘不肖’,我也想为那些含冤受过,或许曾经被我舍弃的人,尽一尽力。”

  连朝说,“会审的人,关联着我,关联着淳贝勒。全亲王关联着容德,容德关联着您。无论这个案子怎么审,都一定会是您想要的结果,对吧?”

  皇帝说,“是。”

  他语气有些沉,“博达如果将功抵过,暂可不提,他若认不清到底谁是他的主子,刑部还有个伊图阿,可取而代之。朝廷之上,各凭本事。就算诺敏真的有错,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扮演一个干干净净的忠臣。”

  连朝笑了,嘴唇抿起,笑得实在不算好看,甚至带有几分嘲讽。

  “连朝,”鲜少地,皇帝唤她的名字,“我与你说过。你要包容一切的美与丑,而不是锱铢必较世上的对与错,”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然你会很痛苦,永远找不到解脱的路。

  “我不希望你一直痛苦。”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杯子。杯壁温热,在指尖摩挲。闻着很香,她低头喝了一口,不知为何,茶汤入喉,却实在品不出滋味来,只觉得寡淡,索然无味到了极处。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茶,听外头纷纷雪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轻声说,“还有别的要问我吗?”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不久前,我哥哥敬佑因为一幅画,和查侍郎家的六爷动了手。可第二天,查六爷便带着人登门道歉了,听我哥哥说,有郎中来看过他的伤势,给他送了些药。”

  她问,“是您在背后,一直看着吗?”

  他说,“只有这一件。”

  皇帝说,“次日查图阿递膳牌进来,我有意留他,随口问了几句话。所以连朝,”

  他再次唤她的名字,“绝对的权力可以带来绝对的自由。在有这些因为权力所带来的方便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地利用它。很多时候,想要求一个公道,它们反而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

  “刻意让自己吃苦,不是做实事,不过是一场为了满足自我理想,于实际毫无意义的证道。与那些所谓的‘忠臣’,因为政见不合就扬言要一脑袋撞死在金銮殿上,没有任何区别。”

  她仅仅说,“多谢。”

  他说,“所以,你要问的问题,都已经问完了么?”

  连朝点头,“问完了。”

  皇帝说,“现在轮到我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自她被福保带到养心殿来,她就早已料想到,皇帝一定会问她些什么。也许是诺敏案的细节,也许是这些天所听到的,市坊间关于查六爷的传闻。

  她做好了一切

  如实说的准备,不料皇帝迟疑了片刻,只是很简单地说,“把手给我。”

  他伸出掌心,光亮下看得清一道道掌纹,蜿蜒的线条,有长有短。

  她只好将身子往炕桌那边倾了倾,然后伸出一只手。

  手腕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袖口卷上去一点,烛火照亮她手腕上的淤痕。

  皇帝微微皱眉,双手稳而有力,沿着淤青边缘,慢慢地揉,一面体察她的神色,“疼不疼。”

  她愣了愣,才想起在久远的宫规里,御前问话不答也算失仪。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疼。”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蓦地也笑了,“这回是实打实按在伤处,你不必在姥姥家回答不疼。”

  他取过放在一旁的药膏,用银挑子挑了一点,在淤青处化开,语气平静,如同家常絮语,“你这些日子,吃得好吗?睡得安稳吗?一切起居,是否如意?朝夕寒凉,可曾添衣?”

  她问,“只是这些?”

  他很笃定地说,“是。我想知道。”

  她一一回答,“在家里,衣食住行虽比不上宫中,但是好在心中安稳,起居一切遂心如意。”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意便好。”

  他把银挑子放回去,两只手腕上都敷了薄薄的一层药膏,清凉的冰片香丝丝缕缕,皇帝嘱咐她,“袖子先别放下来,当心蹭到。”

  她很温顺地应,“好。”

  暖阁里有地龙,手腕露出来也不冷。他松开手,她双手便托在炕几边缘。

  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不知为何,竟无端生出些千帆过后的慨然。

  他顿了顿,还是说,“这三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此时此刻我仍想再次问你,你终于如愿了吗?你想证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她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却发现,或许曾经的自己能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现在却实在有些为难。

  她的唇畔再次扬起笑,不知是因为多少参透了些命运,还是自嘲,“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从前我总以为,能辨明善恶,就是证尽因果,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去做。可是现在我发现,人世间的因与果,大多都欺软怕硬,一半都归于命运。”

  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暖阁里,细细地参悟着“命运”。

  最初的最初,或许谁都不会想到,万人簇拥的皇帝与偏安一隅的宫女,会有这样多的交集。

  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者多少选择,多少爱恨恩怨,有所求与求不得,回想起来,也只能归于命运。

  在哪里错一步,今时,今日,她都不会坐在这里,坐在他的面前。

  檐角的铜铃又响,这次混着五更天的梆子声。

  案头的蜡烛“啪”地爆了朵灯花,映得皇帝眼底明明灭灭。

  隆冬,将到黎明的时候,撇开所谓恩怨,他们很平和地坐在暖阁里说了会子话。

  此时茶汤温热,还是濛濛的雪天,青白驳杂。

  无非是家常的小事,有时笑语频繁,有时回忆往事,譬如消寒图写到了第几笔,家中水仙长势如何。京城朝野的有趣见闻,又或者不谈什么大义,仅仅谈论天气。她说这场雪估计要连下几日,听说有一年京郊大雪,推开门去看的时候,积雪都可以没到膝盖。

  他也会很惊奇地问她,“真的么?”她说当然是真的,伸手给他比划,“听我玛玛说的,据说当年有这么深,雪光把屋子里照得好亮堂,门都难推开。”

  还提起他做皇阿哥的时候,怎样被那几个兄弟连哄带骗地,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逃课。提起她小时候在南边,孩子队里闯荡的生涯,斗草、扎风筝、抓蟋蟀、捡蝉蜕,她说,“能看见的都是能玩的。”

  他于是问她,“你们也玩羊骨拐子不玩?”

  她马上皱起眉,摊着一双涂了药膏的手,连连摆手,“我不敢玩的。玛法教过我,敬佑喜欢玩,他居然还喜欢给羊骨拐子涂各种稀奇古怪的颜色,还按照它们的形状起不同的名字。我的天老爷!到现在我都没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听得他也跟着沉吟,为了礼貌,只能委婉地说,“那他的爱好确实挺独特的。”

  她“啧”了一声,仿佛遇到知音,“是吧!”

  他叹息地“哎”了一声,“是啊!”

  对视一眼,忍俊不禁,最后哈哈大笑。

  直到赵有良进来,默默地换了盏新烛。

  火光跃起的刹那,帘缝里漏进的雪气与暖阁的香气冲撞在一起,混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漫长的一席话,渐渐稀疏,直到尾声。

  壶中茶将尽,她也从炕上起身。

第80章

  赵有良如往常每一个在又日新外的早晨一样,向皇帝跪祝,“万岁爷吉祥。”

  紧跟着东暖阁外伺候的人乌压压地一齐跪下去,声音回荡在风声里,让人无端生出些恍惚,竟不知眼前是梦,还是昨夜是梦。

  连朝也跟着跪下去,双膝触地,柔软的栽绒地毯隔着棉袍贴近膝盖,口中重复的是与他们无异的话语。

  “万岁爷吉祥。”

  皇帝端坐炕上,神色难辨,听了这些年,头一回觉得,“吉祥”两个字从心尖上滚过,倒成了一种可笑的讽刺。

  他也如往常一样,重复已经成为章程的话,“伊力。”

  赵有良暗暗地觑了眼皇帝的神色,揣摩着说,“主子,已到寅正了。伺候盥洗梳头的人都在外头候着,您现在传进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