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庆姐没有注意她怅然若失的神色,伸出手跟着纸上的线条勾画,更顾不上什么笔顺,边画边问,“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呀?”
连朝拉回心绪,带着她的手,完整地走了一遍笔顺,“这个字念寅。寅时的寅。”
庆姐说我知道,“白天和晚上交替的时候。唉!我玛玛以前跟我说,这个时辰最凶险。那些鬼啊怪啊,都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所以我从不敢这时候睁眼,纵然醒了,也闭着眼。在宫里就更不用说了,当差多累,哪还有空去想这些事。”
连朝凝神一瞬,便听见外头的小宫女急匆匆在窗子外说话,“连姐姐,老主子来了,主
子爷让你上跟前回话呢!找了一圈都找不见人,赵谙达要骂人了!”
太后正坐在炕上喝茶,过了春茶的时候,老太太不爱喝淡的,远没到修身养性的地步,平素最爱喝八宝擂茶,因此也没有多啜几口,便搁下盏子,“天儿热呀!”
皇帝不敢坐着,知道太后若是不开门见山,必然心里不痛快,因此垂手站在一旁,紧跟着赵有良并内殿伺候一干人都战战兢兢。赵有良往外头觑了好几眼,心里头火烧火燎,嘴上都生了个火泡。却见皇帝回话,“前些日子撤了冰,秋天还是燥得慌,儿子先前儿嘱咐寿膳房给您备一些润燥的川贝、秋梨,额捏进得香不香?”
太后愁眉苦脸的,“心里燥啊。夜里都睡不好!”
皇帝忙说,“儿子得了个安神方,马上让人抄了配好,给额捏孝敬去。”
太后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吃药啊,没用!心神心神,还是得靠养心养元。”
皇帝心里早就明白洞达,只等着人来。无奈人迟迟不来,给赵有良递了不知多少眼风,一面应承太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道娉婷身影越帘而来。
夏日竹帘未撤,紫禁城的秋天,晴光烂漫,照在漫地金砖上几乎能迷了人的眼。宫女惯常穿老绿色的衣袍。皇帝微微抬眼去看她,一头乌黑的辫子盘得齐整,五官浸在阳光里,豁然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连朝心里擂鼓,左思右想,委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照旧只能循礼叩头泥手,恭恭敬敬,“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祥康金安。”
皇帝见她举止从容,唇畔扬上一点,徐出口气,朗声道,“儿子知道额捏心热郁结。额捏放心,儿子并非武断之人。儿子以天下养额捏,必不会让额捏心气不顺。还请额捏安心颐养天年,休为小事烦恼。”
太后坐在炕上,看着底下一双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她复看向自己的儿子,年轻气盛,锐气凌人。老太太斟酌片刻,试探着说,“这孩子,我喜欢。老话说,称意即相宜。皇帝宽仁御下,养心殿素来太平。不如让她跟在我身边伺候,权当给我消愁解闷,也是皇帝一片孝心。”
连朝心头微讶,在刹那间涌上的居然是灰心。还未醒过神,太后已经笑着问,“好孩子,你愿意到我身边来吗?”
皇帝早已拂将袍角,跪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皇帝背脊挺直,素来人君仪态。此时声音朗然澄澈,如天边舒卷云埃,“寿康宫若是没有如额捏心意的,儿子再命人仔细去挑。圣母身边侍奉,须才德具备之人,方堪敬重。此人,太过狡猾,诡计多端,需要严加教导,还是儿子亲来,不敢惹额捏费神。”
太后兀自说,“皇帝日理万机,我却清闲。我来提点教导,皇帝还不放心么?”
皇帝笑道,“她能读书写字,是可造之材,不该消磨在闲书杂说里。儿子想让她在跟前,开拓眼界,历练品行。写些端正文章。儿子相信,她能写得更好。”
这些话不啻惊雷,闷声汹涌,挟云裹雨席卷而来。连朝甚至不敢去看,更无法思量皇帝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神情。只觉得眼前太平有象的栽绒地毯混滚在一起,在因为低头过久而目眩的间隙,眼前深浅不一的阴影,是纸面上横平竖直的“寅”。
她立时生出一股冷汗,整个人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太后叹了口气,一贯慈眉善目,平和无波的老太太,难得露出几分惘然。她见皇帝似乎胸有成竹,思量片刻,不忍再多言,只就着乌嬷嬷的手起身,末了在连朝面前站了站,“皇帝忙着,我来一遭,心气宁了好些,这就走了。”
皇帝便道,“儿子恭送皇额捏。”
赵有良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躬身去给太后打帘子,比个手势,养心殿里原先伺候的都纷纷鱼贯而出。偌大的东暖阁便剩下两个人,于此时才知道宫闱日长,阒静无声。
皇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随口说“起来”,走到御案后理折子去了。
连朝只得跟上,却不敢看他,安静站在一旁,听得皇帝问,“罚你的字,写完了么?”
连朝说没有,“写了五十遍,还差一半。”
皇帝递过一支笔给她,“写来朕看。”
她果真接过,提着腕袖,一笔一划认真又缓慢地在纸上写。皇帝见她笔迹生拙,便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地唱戏,却并不恼,耐下性子看她写完,“毫无长进。放任你去伺候太后,祸害的是整个后宫。”
连朝说,“能伺候老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皇帝挑眉,唇畔隐去笑,换过笔蘸了朱墨,打前儿的折子都是请安折,行云流水一套“知道了”三个字打发,似乎只是信然问去,“勉强可供打发时间,不可细看。回去也送一本到慈宁宫——不得有毁谤违制,牢骚抱怨,更不可信口开河。”
连朝塌下一张脸,“那奴才没东西敢交去慈宁了。”
皇帝板着脸说,“那就删改。你改不好,朕一个字一个字来改。知道写的东西不是,就收心养性,写些好的。”
她好半晌没说话,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心有怨恨。御前不回话又是一重罪过,皇帝漫不经心地批完五本请安折子,才拉缓了些语气,也不知问谁,“下一本,预备写什么?”
连朝说,“预备写青天万岁爷。”
皇帝嗤地一声,“但愿你别写成清汤万岁爷。”
连朝说哪儿能,“红汤的好吃一点。”
皇帝恨铁不成钢般摇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她只能小声,“清汤不可语红汤!”
皇帝问,“你嘀咕什么?”
“奴才说万岁爷圣明!”
赵有良在外头听着,心上上下下起伏不知道几次,远见养心门上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转过影壁,简直如逢大赦,常泰领人去接,赵有良轻轻进殿,就站在帘子外头回话,“主子爷,淳贝勒来啦!”
第8章
淳贝勒的马蹄袖扫得响,一套甩袖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叩首给皇帝问安。皇帝展颜,似乎心情很好,叫一声“起来”,连朝在旁,跟着行了万福礼。
视线匆匆相对的间隙,淳贝勒脸上漾起笑来,年轻递等分府袭爵的宗室,少年人意气风发,遮掩不住。便感觉漫天的晴光泼洒而来,也并不为阻滞,是枝头青杏的欣然见成,中间隔着浩浩汤汤的岁月,化作清澈溪流,潺湲而过。
皇帝思觉敏锐,比手示意他炕上坐,淳贝勒连道不敢,皇帝便轻声说,“去里头搬一把杌子来给淳贝勒坐。”
身边侍候只她一人,自然是叫她。好在外头有支应,赵有良早已经先引步路,在随安室里带人搬一把来递给她。连朝便接过,走到西边炕下首,恭恭敬敬地将杌子放下,淳贝勒也回身朝她作揖,口道“有劳。”
连朝再度福身,“不敢。”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们一揖一让,顾自在炕上安坐。淳贝勒也提袍款坐,连朝便不敢再久留,随众人一道磕头,慢慢地退出来了。
赵有良故意落后一步,等着宫人散尽,谈天似的说,“今儿天真好!”
这是给她套近乎,捏着嗓子讲话,听得人后脊背儿一阵发麻,好歹嘴上还挂着笑,勉强应和着,“是啊,托谙达的福。”
赵有良说,“怎么能托我的福呢?姑娘真是好折煞我。是托万岁爷的福。咱们全宫上下,都是托万岁爷的福。”
连朝照旧摆上笑,“谙达说得是。我又得谙达指教。”
赵有良连连摆手,“姑娘这话,是还记着头一夜您来养心殿,我嘱咐您的话呢!嗐,姑娘是个多敞亮的人,来御前当一天差,就很明白,御前真是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的地方。咱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不谨慎些,怎么得了?”
连朝“嗳”了声,“我知道,我知道。多谢谙达肯教我,不然我指不定要犯多少错。我都记在心里,谢您都来不及。”
她顺势问,“里头刚来的是谁呀?”
赵有良不信她没听见,却愿意卖她个人情,“是恭勤郡王一脉,世袭递退一等,如今陪万岁爷听经筵的淳贝勒。姑娘没听过他?”
怎么会没听过呢。
连朝说,“略微听过。我十岁上跟着阿玛,一家人到京城
来。我的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常走动,我跟他总能碰见,三言不合两语的,胡闹着就长大了。”
赵有良慢慢敛了笑,“姑娘的话,失分寸了。”
连朝却还是笑着,“贝勒爷对家里有恩,家里人都天天感念,不敢忘怀。是我一下子高兴,说错话。谙达又救我一回。”
赵有良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再看她,便万事不提,回身往内殿去。
天气很好,不同于慈宁花园常有的乌鸦,养心殿可以看见成阵的鸽群。扑棱着翅膀,红嘴的鸽子都知道回家的路。在耀眼的晴光下飞过一个朝暮,鸽哨声此起彼伏,像是她久久难以平缓的心跳。
晚间掌灯的时候,皇帝照例看她这一天的记录。
她便顺势将抄好一百遍的“寅”字恭敬奉上。皇帝一张张翻过去看,越到后面,笔画益显得无力,约莫是手酸之故。连带她进来时,眼底所蕴的微末疑色,早在纸页翻转之间,与烛影一同化散不见。
皇帝沉吟,“字写得很不好看,那些书上的字,也是你自己写的么?”
连朝说是,“奴才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那些,奴才深刻反省自己错失所在,现在谨言慎行,所以手生。”
倒是会给自己找托辞。皇帝只是笑,随手一指,“去把炕桌上的书拿来。”
是《古文选》的一册。皇帝亲自给她列了汇要,“这都是朕素日反复读赏的好文章。你就从第一篇学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听过没有?要想写得好,须看些好文章。含英咀华,就是这个道理。”
她问,“《叹逝赋》之后的这个什么什么表,不用写吗?”
皇帝果真去看,那三个字落目,恰似夏热时分毫无根蒂的一场雨。皇帝极慢地垂下眼,说,“这个不好。”
她故意问,“被选进去的文章,还有不好的吗?”
皇帝没搭理她,似乎失缺兴致,半晌才说,“朕说不好,就是不好。”
满室寂静无声。殿中香炉里的香灰都坍塌,露出郁郁的猩红火光。龙涎香闻久了,吐息之间都是,这也许就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养心殿的精神”。来去匆匆衣惹御香,一任你走到哪里,都是闻得到的,是独一份的气派与响亮。
皇帝再不言语,挪到东边炕上看折子去了,让她在御案前写,赵有良冷不防进来看到,眼珠子都要跳出来。只好先亲自奉盏茶去,探探皇帝的心情,又不敢抬头,只见一只手执着笔,圈画批补,万岁爷的朱砂批文,却还写得纹丝不乱。
赵有良哀怨地看了连朝一眼,也给她添水,连朝忙搁下笔要起来道福,赵有良摆了摆手,皇帝却冷不丁道,“让她自己来。”
两个人对视,赵有良并不敢多话,皇帝却将批好的折子撂在一边,自己开了新的来看,随口吩咐边儿上的常泰,“换一盏更亮的灯。”
底下的人捧灯上来,原先摆置在炕桌上的宫灯要撤下去,皇帝说,“送到那边去。”
纸面上的字,显而易见地清楚了好些。
赵有良便趁皇帝使唤换灯的间隙,将水盂里的水添上。给连朝递去一个脸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领常泰一道,又站在帘子旁候着。
禁城里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风已经不似以前那么热,闻起来是爽利干燥的。这样的天气,人总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纷沓的琐事里,偶一抬头,秋虫声动,眼前的烛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墙寂静相叠,如远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咸阳宫、汉的未央宫、唐的大明宫,天子所居曰宫。在漫长的不变里,消亡与接递并向而行。
皇帝不觉回头,迎面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随阿玛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静的眼,菩萨低眉,晓得六道慈悲。
视线短暂交汇,像是宫灯因为风吹拂,在金砖上留下漫漶的残影。她复低下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没有抬过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见她提笔,才问一声,“在写什么?”
她恰好写完,双手奉过去看。皇帝还没仔细看她写的什么,眉头先皱了一半,低声说,“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写的是陆士衡的《叹逝赋》。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风吹进来,吹得满室萧条,两个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灯火拉得长,倒似疾风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鹰隼,好似想要将她看个透彻。
却最终移开目光,就着刚刚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边,极缓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她立时说,“奴才不是虫。奴才一心一意写字,并没有叫。”说话间觉得忿忿,也顾不上规矩,要去抽那张纸,皇帝眼疾手快,避开她的动作,率先在纸面上画了好几个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笔画都错了。照着写都能写错。一百遍,明日交来。”
她说,“写成了不就好了吗?”
皇帝也坦然,学着她的口气,“在跟前不就好了吗?”
她便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