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端亲王鲜少看见他有这样的神色,不过将这几日的前因后果略一参详,便也不觉得奇怪。
他说,“今天天气很好,和数年前一样。当时您向先帝有所求,先帝不悦,让您对着西边的‘勤政亲贤’跪了一个时辰。今天您的不畅,与数年之前,是因为同一件事么?”
皇帝在他面前,露出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赧然。他没有回避,说是,“当年我向阿玛求取,阿玛大为不快,斥责我心有杂念,最后也没有同意。我知道我动摇不了他,他那么地威严,做出的决定没有后悔的余地。当时我因为自己的私心,想要强留下她,今时今日,自偿因果。”
端亲王听见“威严”二字,唇畔不觉微微带笑,思绪很轻易地飘回某一个春日的午后,蓝天,浮云,碧水,白鸥。然而这些少年往事毕竟来去匆匆,也像浮云一样,转眼就消散无踪。
宛如家常的叔侄叙话,暂时也能够抛却尊卑。年长的叔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吗?为什么一定要让她走到朝堂上去?”
他想聪睿如皇帝,不会不清楚,让她走到朝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绝后路,从此两不相干。不然她在朝堂上铁骨铮铮高颂的正义,都会被附加上天子徇私的罪名。
在这一出戏里,他们毫无关系,角色鲜明。
皇帝扮演着裁决善恶、秉公无私的圣天子,她扮演着一腔冤情,什么也不怕的孝女义女,如此这般,人世间的善与恶,才算干净。
哪怕天下人心知肚明,世上从不会有纯粹的善,也不会有纯粹的恶。可是世人偏偏喜闻乐见,至善之人扬眉吐气,至恶之人堕落阿鼻地狱,并摩拳擦掌,乐于对此口诛笔伐。
口舌向来锋利,于男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女人。
端亲王问他,“还是说,明知有更好的路,却偏偏要选这一条。”
皇帝了然地笑,眉目从容平和,“因为想成全她,也成全自己。”
他的笑里有几分苦涩,末了释然叹了口气,偏过头不自觉回避叔叔探询的目光,转而去看窗外浩浩天色,声音很轻,很轻,“或许就是没有缘分吧。”
他不觉又笑了一下,“人世间,无缘的事,实在太多。”
所以这一点微末的悲喜,因缘际遇,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在放手前,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总希望自己能再尽力一点,让她过得更好一点,更遂心一些。
叔叔问他,“所以决定好,从此撂开手了吗?”
皇帝默然片刻,最终说,“是。”
一个肃清朝堂,一个为父平反。能做天家的棋子,在棋局中演上一场,最后落个善终,已经很不错。
端亲王不再说话,慢慢地喝了口茶,似笑非笑。
小年之后,敬佑在铺子里的差事也告一段落。
年节是大节,家里上下打扫除尘,装点一新。这日午后,在暇余的空隙,讷讷与敬佑都不在家,图妈妈午间也发困,她与玛玛两个,迎着太阳,在廊下敞亮的地方吹风。
久在屋子里闷着的人,要在外头透气吹风。
这几日吃药吃得勤,屋子里都是药味。老太太说水仙花若是还摆在屋子里,和药气混杂在一起,就太浪费了。何况人要晒太阳,花也要,于是非带着她把里间的水仙都搬出来,一溜儿放在阶前晒太阳。连朝便从里头搬了一把宽阔些的椅子,把大毛衣裳翻了个边,皮毛搭在椅子上,这样坐着松软,也不会冷。
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久了,也有腾腾地热气,照得人发困。
天光大盛,眼前的庭院,高树与鸟雀,都幻化成了一片白里模糊的灰影,看什么也不分明,于是眯着眼,连脸上都是微微热的。
她们说起孙大大的事情,玛玛问,“你与敬佑昨天去看过,好些了吗?”
连朝说好些了,“前一阵下雪的时候,听说身上乏力,起身都艰难。昨天去看的时候,竟然能起身了,也能吃些东西。就是有些不太认识人。我与哥子去的时候,他认出我们来了,说多谢我们来看他,多谢您记挂着他。等开春身子好点儿了,一定还来家里,问候您。”
玛玛微微地笑,“只盼着能平顺度过正月。”
儿孙总不愿家里的老人家在年关撒手,一来筹措麻烦,要用的物件难周全,二来不太吉利。连朝没想到玛玛会这么说,笑容黯了黯,“我看那面色,还和当年一样精神。就是有些瘦了。孙大大是有心气儿的人,我想过完年并不难,兴许天气暖合起来,到春天,好养身子,他又度过这一劫,好了呢。”
祖孙两个不避讳这些,她有心去开解,“之前听过乡里有位老太太,说她气绝之后,家里人用红绳子把她的脚绑起来,谁知道过了不久,有人看见她双脚在动,大家伙吓了一跳,她走着走着,居然又醒过来了,这是真的吗?”
玛玛说是真的,“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衣服都换好了,她醒过来之后说,本来自己在一条路上一直走,有人告诉她来错了地方,阳寿未尽。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条狗,对她大叫,把她吓回来。后来果真多活了几年。”
连朝听着,觉得新奇又好笑。寻常的怪力乱神,她素来是不相信的,可这是经玛玛口中讲出来的真人真事,玛玛不会骗她,倒令她对那些未知,陡然生出很多好奇。
她喃喃,“真的有阴间吗?如果真的有,该是什么模样。”
玛玛说,“那很难知道。”
连朝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要是真的有,估计也只能得自己到了那一天,才知道了。”
玛玛想了想,也跟着她发笑。
玛玛忽然说,“要是我走了,你会哭吗?”
她马上答,“我会哭死。”
玛玛又笑。
耀眼的光辉里,她看久了明亮的地方,忽然回头,发现很难看清祖母的脸。
好在定下心神,她还是能看清楚她的脸,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皱纹,看见她也在笑,在呼吸。
小的时候不懂事,也妄图像大人一般参悟生死。看别人家鼓打,请来道士作法,有钱人家办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衣着奇异的人嘴里唱诵着小孩子听不懂的混沌词句,喧天几日后,重归寂静,那些记忆里熟悉的人,就再也不会回家了。
从阿玛讷讷的口中,从玛法玛玛的口中,她知道这就叫“死”,但是通常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比如“驾鹤”,比如“过身”,比如“撒手”……无论怎样,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记忆也日渐微弱,见不到就是再也见不到。
也有过很痴傻的时候,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到要是有朝一日,自己的玛法、玛玛,阿玛讷讷,都不可避免地遭受这样残忍的事情,自己又该怎么办。越想越觉得四顾无依,越想越觉得不能接受,越想越伤悲,又不敢教别人知道,于是一个人蒙头在被子里哭。
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都卷到一起,哭得脸上发红,发烫,要伸出头来换气,才发现夜已很深了,玛玛呼吸匀平,已经睡着。那些刚刚为之一哭的亲人们都还在,于是觉得心安,呼呼大睡。
好在她还是能看清楚她的脸。
她这样子想。
玛玛有些困
了,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往屋里走,“到点了,我要去睡一会。”
她应了一声,说好。等她转身到屋里去,连朝坐在玛玛刚才坐过的地方,柔软,温暖,还有玛玛身上一贯有的,薄荷脑油的味道。玛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嘱咐她,“身上搭件衣裳,别在风口上坐久了,吹风头疼!”
她扯着嗓子答应,“嗳!知道啦!”
没过多久,老太太臂弯里挂着一条毯子,迈过门槛,皱着眉头把毯子盖在她身上,苦口婆心地,“和你说的话,你要听。受了风寒是好顽的?现在不仔细养身体,等老了闹头疼,也随你闹,我可听不见。”
她拉着玛玛的手撒娇,有些干燥的,粗糙的手,手心微微凉,“听不见也念叨给你听。”
玛玛笑着骂她,“你就想吧!”
说着折回身,才放心歇午觉去了。
她仰面躺在躺椅上,心中平和,圆融,畅快,什么也不想。
又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
以前关于生死,她一直很害怕。
她是跟着玛玛长大的孩子。
从小到大,她似乎已经习惯于依恋玛玛,习惯于她参与她的生命,习惯于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习惯于能够听见她的声音,甚至和她一起睡觉的时候,被衾间的气味,窗外的天光。
哪怕会因为她的絮叨、操忧,那些她并不认同的劝告而感到苦恼,可是回想起来,大多数有她存在的时光,都令她感到幸福。
所以患得患失,所以忧虑恐怖,从不敢设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会是什么模样。
又或者,失去了玛玛之后的日子,她应该怎么过。
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何,觉得心怀坦荡。
就像四季更替一样,生、老、病、死,分离聚合。从萌发到凋谢,冥冥之中是注定的轮回。
如果对于时节的变换、人生必然的流逝,什么也做不了,那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下所拥有的时光。
她不知道,命运到底给她们还留了多少缘分,多少期限。
五年有吗?十年是否可以奢求?
用自己的寿,去补她的寿,够不够?
但是如果无可逃避的那一天,真的到来。
她想她一定会悲伤,但她也会衷心地祝贺。
祝贺她的祖母,历经人世的喜悦与辛苦,终于走完了这漫长的一生。
至于宫中种种,前尘往事,不过是误踏天阶,凡俗人的一场南柯梦。
第85章
二十四日下午,淳贝勒差人来递了拜帖,次日便带着节礼登门。
逢年过节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他也换了一身酱色的新袍,外头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暗纹缎出锋马褂,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敬佑在外待客,将他请到屋内,他向老太太见礼,也向讷讷问好。及至她时,他如往年一样,微微颔首,笑着问好,“妹妹如意太平。”
跟在他后头的五福,便笑嘻嘻地把一个小荷包递到她手上,沉甸甸的,敬佑也有。不需看也知道,里头装着几个金锞子,无非是“笔锭如意”、“吉庆有余”之类,现成的吉利话。
淳贝勒见她接下,这才笑着说,“年节前后,身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这小玩意儿了。佩戴在身上,不仅好看,也应着吉祥的意头。这几年妹妹虽不在家,每年也备下了妹妹的一份,到今日,总算圆满了。”
玛玛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圆满好,圆满好。”
讷讷说,“家里备了饭,锅子已经热了,话总是说不尽的,不如边吃边叙吧?”
大家都笑,彼此谦让一回,挪到屋里安坐。屋子里生了炭盆,菜肴虽算不上华贵,好在都是贴心贴肺的家常菜,调好麻酱,铜锅涮肉,或是下些青菜,就是这漫长又苦寒的冬日里,最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与岑知道,她必定是不爱在前头陪人说话的,因为那些亲戚太太们一见着她,嘴里原本好好儿说着的话,也必定会峰回路转地扯到什么姻缘婚配上。抑或是明里暗里,与自家孙女儿、侄女儿比较一番。故而在吃完饭后,他很乖觉地向长辈们请示下,让她带着他,往胡同里消消食。
天气好得不得了,若不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裳,几乎会让人忘了这是在冬天。
小孩儿也在胡同里玩,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成群结队地胡跑。有的拿着风车,有的拿着糖人儿,跑得太着急,跌了一跤,糖人“啪”地一声碎了,刚瘪着嘴想哭,又记起长辈们说过,过年是千万不能听见哭声的,因此自我开解一下,就把不愉快的事情扔在一边,拍拍膝盖上的灰,跑去找小伙伴玩儿了。
他们慢慢地走,笑着看,他忽然轻轻扬了扬下巴,小声说,“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个这式样的暖帽?”
连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你都记得。那是我玛玛做的。但是我不爱戴帽子,所以出门就把帽子摘了,回家前把帽子戴上——可她每次都知道我在外边玩不戴暖帽,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与岑叹了口气,“她摸摸你头发不就知道?帽子戴久了,头发也是热的。她伸手摸到你头发不暖和,自然知道你背着她有没有戴帽子了。”
她思考一下,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他被她的模样逗得大笑。笑声极其畅快,与孩童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也辨别不出谁是谁的。
与岑说,“我每年都盼望着来你家吃的这一顿饭。”
连朝应承,“因为很好吃,是不是?”
他点点头,“好吃,又暖和。以前还在老家里,虽然也是一家人围坐吃饭,却很讲究规矩。还有兄弟几个,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因此所谓的团圆吃饭,无非是顺应时节的过场——可是在你家中不一样。”
与岑微微笑着,看向她,“菜是时令菜,也是喜欢吃的菜。人是至亲人,是想要共处、心生喜悦的人。所以不必顾忌,只需要和想结伴的人,做想做的事,随心而动,这样就好。”
她依旧笑着,安静地听着,似乎陷入沉思,垂眼的时候,睫毛有很浅地,一痕灰鸦色的残影。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亦知道刚才说的话,也许有些冒失,整理一下心绪,他换了个话题,“拜敦已经议罪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