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64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她微微有些讶然,“这样快?”

  淳贝勒说,“谋定而后动,”他话说了一半,不远处小孩儿拿长竹竿子挑爆竹,他索性就以此作比,“就像点爆竹似的,火药都包好,只等点燃引线来听响,哪儿有边包爆竹,边点引线的道理。”

  她因为他这个新奇的比喻莞尔,他见她笑,自己也欣然跟着笑。

  她问,“那我阿玛,今年能回家过年吗?”

  与岑说,“恐怕不能。黄举案牵连重大,又涉及到先帝朝的冒赈,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不到下定论的那一日,他暂时还回不了家。”

  他宽解她,“等尘埃落定,自然会赦免他,也会恢复敬佑的功名,你放心。”

  她并不奢求那么多,勉强弯了弯嘴角,“最后能平安就好。”

  他又说,“下午请了宫中的王太医来家里看看,年前开些药,再调理调理。只是我等会就要走,你千万记得,让他也顺道替你把脉。我提前嘱咐过,只怕他忘了。送来的节礼里,额外包了些滋补温养的药材,就算无恙,闲来当茶水吃,也是无碍的。”

  她一一地应下,听他这么说,笑道,“药哪里是能胡乱吃的。”

  他耐心解释,“譬如黄芪、甘草、枸杞、菊花这些,都可以当茶吃。黄芪尤其好,是提气的,每日给老太太取些黄芪片兑温水喝,你也喝些。我知道你是从不在养生上留心,爱重身体的事情,便让我来替你做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翠云庵,里面的比丘尼在诵经敲钟,悠扬的钟声,和煦的晴光,浮世中难得的悠闲惬意,就像蚂蚁成群结队,缓慢有序地爬上石阶。

  绕回

  家门前,家里有客人,他不愿搅扰,便命四喜、五福代他进去传话,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疲倦与不舍。之前或许也有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出入宫禁办差也好,人情之间的来往酬答也罢,都是为了替自己挣一条路,所以无所谓疲惫倦怠,可如今他忽然觉得,那些宴饮、交际、风光也好,得意也罢,所带给他的成就与快乐,都比不上刚刚和她一起走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胡同巷。

  那些珠宫琼苑,人世间的琳琅华丽,也比不上她身后这个简单的、陈旧的,有花有草的庭院。

  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柔声对她说,“过不了几日还会再见,我先走了。”

  她站在门前,点了点头,“在外头行走,多珍重啊。”

  他朝她笑,“我都省得的。”

  她送他,直到人影看不见了,才慢慢回屋里去。

  玛玛打起精神,在正厅和几个亲戚太太说话。人回来不去相见是失礼的,她便安静地站在玛玛身边,也跟几位老太太问好,见礼,别的一言不发。

  那些老太太们,有些也听说了最近的事情,眼前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在街市上抛头露面,还进过顺天府女监,上过金銮殿。

  事情还没有下定论,至少人还体面地站在眼前,纵然心里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临到面前来问好,压下打量好奇或是不齿的神色,照旧是客气热络地点点头,虚扶一把,送个小荷包儿或是小玩意当作节礼,再象征性地夸一句,“生得周正”。

  这是人情往来的心照不宣。

  连朝没法避,索性坦荡地接受她们投来的考究目光,回以一笑。玛玛不愿让她久站,拉过她的手,悄悄儿捏了捏,当着众人的面嘱咐她,“外头风冷,岂是好吹的?去加件衣裳,再来说话吧。”

  玛玛又朝她们说,“诸位不要见笑,我就这一个孙女儿,好容易如今回到我身边,难免多疼一些,勿以失礼为怪才好。”

  老太太们都笑着应承,“怎会、怎会。”

  她便依言福身行礼,在眉目低垂的间隙,祖孙两个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玛玛眼中含有了然的默契,也有鼓励,示意她出去透透气,连朝狡黠一笑,却步退出前厅了。

  她站在廊下,觉得心情松快,浑身自在。环顾庭院,打算等节后宽余些的日子,好好地整饬整饬花草。把杂乱的、枯萎的都清理掉,开春再采买些新苗,好好装点。

  桃、杏、柿子、海棠,还要开一小块园圃,搭起栅栏养菊花。四月的紫藤、五月的金银花、茉莉,芍药、牡丹。芭蕉也必不可少。一家人在一起,春来赏花,夏日酿酒,秋天在落英丛中听虫鸣喁喁。等花都开好了,阿玛应该也能回家。

  这么想,忽然觉得眼前方寸地即是圆满,日子很长,万事万物,都有无穷的希望。

  她觉得心情欢畅,唇畔的笑意也轻盈。

  便看见图妈妈和一个提着药箱的人,有说有笑地要往堂上来。似乎很熟络的样子。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隔得有些远,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们往这边走,连朝定睛望着,恰巧看见那人笑眯眯地也望过来。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慌忙扭过头去,脚还在往前走,身子想往后跑,两下里不协调,险些摔了个趔趄。

  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定神闲地看着。

  哦,原来又是熟人。

第86章

  在胡太医比较长的一生中,让他汗流浃背的时候,一般比较少。

  印象深刻的应该有两次,第一次是在木兰,他提心吊胆地举着银针,头一回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扎,因为他的病患前脚还说这也不疼,那也不疼,后脚就说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第二回和第三回发生的时间间隔比较近,就是现在,那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哪怕在冬日里,也让他冷汗直冒。

  他小心翼翼地拭了拭汗,开始思考要用五禽戏的哪一个姿势来逃跑。

  然而刚刚回头,就看见不远处乐颠颠地来了个熟人。

  好命苦,因为不能暴露身份,都只能自己挎着药箱。

  好命苦,他在看到他的时候,脸色也露出一样惊恐的神色,估计也在思考,要用五禽戏的哪一招来逃跑。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殷勤热络地说,“来都来了,请里面坐吧。”

  回头看见那位连姑娘,正皮笑肉不笑。

  图妈妈招呼她,“这位是敬大爷的朋友,胡郎中。好心来替老太太看诊。”意识到什么回过身,也讶然道一声好巧,又把后边那一位引荐给她认得,“这位是王郎中,是三贝勒请来给老太太将养身子的。今儿不成想,竟碰到一处了!”

  胡太医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哈哈哈,好巧好巧。”

  王太医连连摆手,“哈哈哈,这样啊,不熟不熟。”

  哪里不熟,天天太医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事还在背后啐两口唾沫钉子,觉得人家不敬祖师爷。

  连朝问,“是敬佑的朋友吗?”

  她说着走下阶,“我之前老听我哥子说,有一位特别心善的郎中。他那时候身上不痛快,那郎中热心肠地帮他看诊,说要给钱,居然分文不收。后来我不在家的时候,郎中还亲自上门来瞧我玛玛的脉象,听说连药也备好了,我心想这是大善人啊!一直想登门拜会,可惜无缘。今儿您来了,我真是高兴。不知您常常在何处看诊,我好带着谢礼上门,叩谢一番。”

  胡太医不自在地用手遮着头,连连说,“好说、好说。英雄不问出处,太医不问门路,我这是天生一副热心肠,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王太医在一边看着,不知怎么忽然有种很畅快的感觉,今儿真没白来,可惜没带个徒弟,把这盛况给记下来,以后这人再觉得他医术不精,就把这段遭遇拿出来讲一讲,看他地缝能挖出几尺吧!

  连朝又看向正呲牙笑的王太医,有些疑惑,“王郎中,您这么高兴,认识?”

  王太医的手都要摆出花了,“怎么会?不认得,不认得。”

  胡太医忽然凑近一点,上下打量他,托着下巴说,“不认得?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图妈妈虽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总感觉气氛不对,便好心出来打圆场,“听三贝勒说,王郎中是京城中仁心妙手,敬大爷带来的胡郎中,也是极和气心善的人,一同在京中行医,兴许见过呢。觉得眼熟,也是有的。”

  胡太医连连点头,“对对对。”

  王太医点头连连,“是是是。”

  图妈妈往里头看了看,因问她,“老太太还在屋里说话么?”

  连朝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呢。”她微微正色,朝另一边比了个“请”的手势,恭敬地欠身说,“承蒙二位关照,调养祖母身体,感激不尽。二位若不弃嫌,请先到偏厅,进些茶点吧。”

  胡太医松了口气,不知怎么,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带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再去看那王太医,已经应承着与她比手,“姑娘先请,客气、客气。”

  胡太医轻轻摇了摇头,觉得实在不齿,连朝笑着看向他,他也忙攒起笑,矜持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在话下

  ,先请、先请。”

  等来说话的几位老太太散了,图妈妈引他二人进去看诊,倒令祖母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一个人,竟有福让两位老神仙替我看病,真是生受。幸有两位老神仙问诊开药,我近来觉得身子松泛不少。正逢节下,今日怎好劳动二位。就当是老身,请二位吃杯薄茶吧。”

  胡太医领命而来,不诊脉交不了差,因此说,“不麻烦,上回给老太君开的药,都煎完了么?吃药也好,诊病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成效的事情,所谓固本培元,就是这样。上回来,我看过之前吃的方子,有几味药,还需斟酌。今日还是让我再号脉,看看调理得如何,如有好转,就需重新写方子开药,耽搁不得。”

  王太医不乐意了,“之前的方子是我开的,怎么需要斟酌了?何处需要斟酌了?”

  胡太医长长地“哦”了一声,“既是你开的,那就不足为怪了。”

  按照习惯,他原本想掸一掸官服上的灰,才想起今儿个没穿官服,只能硬生生换成你捋胡须,眼皮微抬,扫向王太医,“太”字刚喊出口,慢悠悠地转成“郎”字,不急不徐地评价,“王郎中,急功近利,乃医家大忌。

  “老太君这‘肺胀’之症,沉疴日久,肺气壅塞,肾气亏虚,最忌骤攻猛伐,犹如朽屋强拆,必至倾颓。当以温养肺肾、化痰平喘、徐徐图之为上。你那方子里,麻黄、葶苈子用得太狠,虽能一时压下喘促,却如抱薪救火,耗伤肺气根本,更损肾阳。老太君这把年纪,经得起几回折腾?”

  最终按下定论,“切忌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

  王太医一听“急功近利”、“朽屋强拆”,脸皮登时涨成了猪肝色,那点强装的不熟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忍着提领子和他对峙一番的愤愤,声音拔高,带着被踩了尾巴的尖利:“胡郎中!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老太太如今喘促气短,入夜尤甚,痰涎壅盛,胸闷如石,这是标证急迫!标不治,何以固本?你那套温温吞吞的方子,吃上一年半载,老太太怕是连炕都下不来了!”

  他说,“我用的麻黄、葶苈,配伍苏子、白芥子、半夏,正是要宣肺涤痰,速通其壅滞!《伤寒论》有云‘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我加干姜、细辛佐制其寒峻之性,何来耗伤根本?倒是你,一味温补,参芪熟地堆砌,就不怕闭门留寇,让痰浊愈结愈深,反成痼疾?”

  王太医听见什么《伤寒论》,气得胡子直翘,末了却笑了,“一派胡言!老太君脉象细弱,舌淡苔白滑,分明是肺脾气虚、肾不纳气为本,痰浊为标!你那猛药下去,标证或许稍缓,但正气必伤!

  “我主张培土生金,用参苓白术散打底,佐以温肾纳气的蛤蚧、补骨脂,化痰用陈皮、茯苓、款冬花之平和者,正是顾护根本,徐徐祛邪。‘急则治其标’不错,但老太君此症,标虽急,本尤虚!岂能只顾一时痛快?你那治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王太医嗤笑一声,毫不示弱:“哈!好一个‘徐徐图之’!老太太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这‘徐徐’下去,怕是连‘图’的机会都无!治病如救火,刻不容缓!你那温吞水,缓不济急!我立竿见影的法子,先把人救过来,喘顺了,吃得下睡得着了,再谈你那劳什子‘固本培元’不迟!总好过让人在你这‘温养’里活活憋闷!”

  不禁感叹连连,“愚顽,愚顽!”

  胡太医情急之下,几乎要吼出对方在太医院的大名,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一声含糊的怒哼,“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多少年来,你改过吗?年高体弱,经不起你那虎狼之药!若伤了真元,你担待得起吗?”

  “我担待不起,难道你担待得起?”王太医也豁出去了,针锋相对,“三贝勒信得过我的本事,才请我来!敬大爷既请你来,想必也是信你那一套。今日正好,当着老太太和主家的面,咱们就辩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的法子,能让老太太少受点罪,早日康健!”

  胡太医冷笑一声,“三贝勒?”

  王太医只顾着吵架,真把自己带进去了,这么一冷静下来,才想起来他背后是谁。只是还是不服,梗着脖子,“医家以病患为先,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样!”

  连朝适时站出来打圆场,“天王老子既请你们来,就和气生财吧!”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想想那位天王老子,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叹——今儿这叫什么事!

  图妈妈也忙不迭地说:“正是正是!二位都是杏林圣手,见解不同也是常理。只是……只是这老太太还病着,受不得惊扰。您二位看……”

  她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谁来,诊一诊为好?”

  胡太医和王太医知道这儿不是太医院,察觉到刚才的失态,各自老脸一红。方才那股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对方药箱掀翻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两人几乎是同时,又极不自然地拉开了距离,各自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做足了客气的模样。

  胡太医说,“他懂《伤寒论》哪!他来,他来!”

  王太医“哼”了一声,“他是天王老子叫来的,他可是老天使,他来,他来!”

  连朝挽起袖子,“得,我来吧!”

  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老太太没法子,自己把手腕搭起来,笑着说,“那就请都来瞧瞧,谁曾想老身这脉象,今日倒成了稀罕物了!”

  屋子里原本还剑拔弩张着,这话一说,都笑了。

  胡太医与王太医各自把过脉,心中有数,退下去开方子。连朝送他们回偏厅,知道他们刚才没吵够,率先说,“我知道二位都是宫中来的,不知道诊金该付多少,一点小心意,请不要见怪。这儿没别人,二位大人若是意见相左,尽可敞开怀来吵,吵完了携手去吃点喝点,又是哥俩好。只是我心里没底,固本培元也好,刻不容缓也罢,只求二位给我个明示,要不要紧?如果要紧,还有多久。”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胡太医说,“臣等是医家,不是道家。没有参寿元的本事。姑娘既有此一问,臣不得不答。坏不透,好不了。真到无可如何之日,便是放手之时。”

第87章

  王太医难得没有和他吵,只是换了个更平易近人的说法,“拿那油灯作比。人的身体就像那一盏油灯,灯芯燃尽了,就灭了。老哥哥的法子,是望灯盏里添油,温存地熬,可油多了,灯芯不够长,一样也会灭。臣的想法,是不添油,把灯芯拨亮。缠绵病榻,虚度光阴,活着没意思,反倒成了折磨。时节更替,草木枯荣,人也是一样。不如活得精神一些,高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