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安静的偏厅里,光影婆娑。
她久久没有说话,末了微微仰起头,手很快地往眼角蹭了一下。然后郑重地,向他二人福身行礼。
她说,“我不懂这些,若是旁观,兴许能很利索地做决定。但是牵涉的是我的亲玛玛,我……”她有些歉然,“我实在不想,也不敢轻易抉择。”
胡太医揖手,“我们会仔细参详,给出最恰当的方子。至于以后如何,还需用过药,看过脉象,再做定夺。”
连朝说,“好。”
等她出去后,胡太医慢慢地挪到椅子上坐下,也许是刚才吵架吵得口干舌燥,现在却有些感慨万千,王太医细细参详他之前写的方子,刚开口,“老哥哥,你这……”
胡太医说,“可甭叫我老哥哥!”
两个人吹胡子瞪眼,最后都忍不住笑了。
胡太医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说,“要是我老了,也病了。我或许也会选你说的法子。可是如今不一样,尤其是在宫中!我一直很想和你说,你的性子太急躁,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在外头或许是名医大拿,在宫中,你就成了刺儿头。宫里不必外头,讲究无事发生就是大吉大利。谁都不想给自己担事儿,——”
王太医笑了笑,坐在他对面,“就像池子里的王八,守着富贵荣华,总想把自己养长一点。”
胡太医觉得他简直无药可救,“你就说吧!等那天铡刀落在你头上,你这张嘴就痛快了。”
王太医不以为意,“我都知道的,老哥哥。”
胡太医说,“那每次平心静气和你说,你不听!”
王太医很坦然,“这是真的不爱听。”
“爱听不听!”
他们开完方子,又略坐了坐,连朝才送他们出去。
两个人一出门又是头一扭,谁也不认识谁,走道儿也不走一条道。
王太医因还要去一趟贝勒府,时间紧急,就先走了。胡太医不急着回去,临到门口,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叫住连朝,“姑娘。”
连朝听见这声“姑娘”,心中无端沉了沉,屏息凝神,“嗳”了一声,只等他说话。
胡太医苦着脸说,“那次,……在木兰。我给万岁爷施针。姑娘在旁边拧毛巾把子,什么都看着了
,是吧。”
连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说起这个,“是。”
他迫不及待地问,“万岁爷那日,当真手疼么?”
连朝想了想,“之前没见着什么异样,白天还好端端地骑马射箭呢,我看着没什么事儿啊。”
胡太医长松了口气,巴掌一拍,说,“是吧!”
不容易啊!总算找着个人,可以把心里这些日子压抑的憋屈、苦水,好好地吐一吐,他为自己辩白,“真不是我乱扎针,也不是我不会治,是万岁爷他、他,……”
他急得眉头都皱成一团,“他——”
连朝很从容地说,“我知道,他没病,他装的。”
胡太医百思不得其解,“没病,为什么要装呢?”
她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皇帝轻轻嗽了一下。
赵有良连忙让人去拿备下的衣裳。
太后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戏。畅音阁搭了三层,今儿太后请诸位宗亲福金们一道儿来宫中看戏,一群人过节,好好热闹热闹。眼下台子上唱的这一出,是《升平宝筏》里热闹的“大闹天宫”,锣鼓点敲得震天响,猴王翻腾跳跃,引得台下福金们低低地笑语和赞叹。
太后看得眉开眼笑,手里捻着佛珠,偶尔侧头与身边的贵太妃说上两句。
常泰那边得了信,知道胡太医领命去看诊完,是一定要即刻上御前复命的。因此常泰擅作主张,先领胡胜常到畅音阁来,再去悄悄儿去问赵有良该怎么办。
是以赵有良在皇帝答“无碍”后,斟酌片刻,还是问,“主子,胡太医回来了,您现下见一见么?”
皇帝端坐在太后身侧,石青色出银狐锋的八团常服褂,深浓的颜色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目光落在戏台上,神情平静无波,似乎听戏也听得入神。听见赵有良的回话,只略抬了抬眼皮,淡声道:“知道了。”
语气平缓,仿佛只是耳闻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戏台上的美猴王正唱到得意之处,舞者金箍棒好不快活,“——凌霄殿也任俺走!斗牛宫也任俺游!俺老孙跳出那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好不逍遥自在!”
台下又是一片轻声喝彩。
好不逍遥自在……好不逍遥自在。
赵有良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以前刻意回避这姑娘的消息,是有错,主子巴巴儿来问,现在有意传递消息,又成了有错,主子已经不搭理,觑见这形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有良只好“嗻”了声,就要示意常泰送胡胜常回去,却太后忽然问,“你以前在宫中,冬天总怕冷。如今到了儿子家里,可好些了吗?”
贵太妃笑着微微欠身,“多谢娘娘挂念,托您的洪福,好多了。”
太后道,“那便好。上回他哥两个来给我请安,三贝勒来向我借人,说起太医院有位医术好、见效快的太医,仿佛是叫王什么来着?我真记不得。你这两天进宫来,我就想着这件事。今天本想让他来给你看看,谁知使人去问,又被三贝勒借出去了。”
贵太妃心里一掂量,急忙打圆场,“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奴才能和儿子一处住着,都是承托万岁爷、太后主子的恩情。论起孝顺,任谁能比得过万岁以天下,养太后主子您呢?”
太后摆了摆手,看向皇帝,“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就甭夸他啦!”
皇帝看了眼赵有良。
赵有良办事快,片刻回来,“胡胜常回主子的话,今儿在府上,的确见过王太医。”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明黄“万寿无疆”的粉彩百蝠盏,入眼是密密匝匝的热闹。那温润的玉璧与他指节间微微泛起的白痕形成微妙对比。
盏中澄澈的茶水轻轻一晃,水面波纹漾开,旋即又归于平静。
他并未转头,目光依旧锁在戏台上那翻着筋斗的猴王身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方才更沉凝了些许。
恰在此时,台上锣鼓点骤然一停,换了弦索。原来是猴王被佛祖降伏,压在了五行山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幽幽唱起:
“——心猿意马拴不定,万丈红尘是牢笼……任你神通广,难逃五指峰……”
皇帝仿佛置身于这变换的戏文之外。
他缓缓端起茶盏,凑近唇边,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那浅浅啜饮的一口,时间似乎略长了些。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去,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在这弦索低回的间隙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回。
“额涅。”皇帝立刻换上温和恭敬的神色,侧身看向太后。
太后指了指台上:“这猴头儿闹得欢实,倒比往年排得更精细了。你瞧那筋斗,翻得多利落。”她兴致颇高,显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是,”皇帝也附和,“内务府和昇平署这回用了心,该赏。”
小太监扯着嗓子,把“赏”字唱得很长。便有底下预备好的人,往台上倒太平钱。
当啷当啷的簸钱声,不过为了图个吉利好听。那台上的戏子们得了赏,小猴儿们喜滋滋去捡,口中唱的都是吉祥话。
一时台上台下热闹不绝,都沉浸在这太平世界。
万岁爷要去更衣,赵有良跟在后头。
就在隔间里,刚从宫外回来的胡太医,扫下马蹄袖,利索地叩首问安。
万岁问,“怎么样?”
胡太医左思右想,还是说,“老太太的病,是肺气壅塞,肾气亏虚……”
皇帝本来便有些心烦意乱,听着他又要引经据典,无奈地闭上了眼。
赵有良会意,连忙制止他,“胡太医!”递个眼神,“拣要紧的讲。”
胡太医道,“与上回相比,并不见好。无法根治,只能温养。”
皇帝问,“另一个也是一样?”
胡太医揣摩了片刻,约莫这“另一个”便是王太医了,因回道,“奴才去时,恰巧碰着同僚。问过后晓得是淳贝勒特地请去给老太君诊脉的。奴才与他诊断一样。万岁爷说过不要声张,所以奴才故意不认得他,走的时候,也分道扬镳。”
觑一眼皇帝的神色,把头压得低了点儿,“不过今天姑娘在家,她在御前见过奴才,因此认出来了。”
皇帝被气笑了。
想一想应该也能想出大致情形,皇帝问,“她知道了,怎么说?”
胡太医答,“姑娘只让费心诊治,别的没有说。”
他略略安下心。
又觉得他和她,实在是一样。身在局中,所以举棋不定,所以进
退两难。
所以才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理,又轻而易举地、心甘情愿地被动摇。
胡太医见皇帝若有所思,卯着胆子愁眉苦脸地问,“万岁爷,那奴才往后请脉,还是挑时候去吗?什么时候去?隔几日去一次为好?请主子示下,如何才能避开那位姑娘?”
想见也难见的人,在他这里反倒避之不及。
皇帝不知怎么,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是平心静气,凉笑着说,“照常去便好。她摆明都认出你来,还避呢?”
第88章
重新入座的时候,戏台上正唱得热闹。
皇帝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戏文已转至佛祖说法,度化泼猴。台上佛祖正唱,“——管甚红轮西坠,尽教他、月出东头。降心定,回头是岸,咫尺到瀛洲。”
他端坐,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欣赏这出应景的吉祥戏码。只有那搭在膝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团龙纹刺绣,透露出主人心思,早不在这片“祥和”之中。
回头是岸,谁来度我?
他的目光越过戏台,望向天际。
重重飞檐,其实看不到很多天空。
北风渐紧,呼吸中都是温暖淳正的气息。
天色青青,年关将暮。
年年听一样的戏,年年有唱戏的人。
终归是,索然无味。
畅音阁连日热闹,宫外的年意也如枝头新雪。
在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在胡同口小孩儿们的爆竹声中,连朝扶着梯子,站在门口朝上望,敬佑正张手比划春联该贴在哪儿,讷讷站得远一点,嘱咐他们,“别摔着,”又觉得位置不对,挥挥手,“再往左边贴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