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78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你是高悬天上,朗照大千的明月。

  “你是我的本心。”

  他说,“人力微薄,但愿意放手去做。我想与你一同做到的,是皇天仁德,地母慈悲。是帝乾后坤,一体同尊,是日照四海,月映万川。”

  盏中茶水渐尽,她似乎陷入沉思,没有再继续斟茶的意思。

  在一阵静默后,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满地霜白。

  他说,“淳贝勒来过御前两次,一次请旨为你加封,另一次请旨为你赐婚。”

  连朝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不愿因此催逼她太甚,语气轻快了好些,“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答应。”

  连朝愣了愣,“啊”了一声。

  皇帝气定神闲地骄傲起来,“虽然我的确答应,要给他个恩典。但毕竟赐婚的遗旨,是我老子的主意。虽然我老子已经不在人世,但我还是很敬重他。”

  他见她笑了,心中也明快很多,将斟好的茶递给她,“在我心中,世上只有一人,堪堪可以与你相配。”

  她心情好的时候,是顺承圣意的好手,“谁?”

  “那就是朕。”

  连朝撇撇嘴,很不认同的样子,漫无边际地夸夸其谈,“我可以去什么爪哇国,学精那里的话,一样是嫁给国君。”

  皇帝很认真地说,“我真的见过那儿的人长什么样。浓眉大眼的,头发是金黄色,一绺一绺地卷起来。宫中有西洋来的传教士,不知你是否见到过。我问传教士,你们的头发是天生这样,还是有特殊的方法?传教士告诉我,生来如此,当然,也可以佩戴假发。”

  她很好奇地睁大眼睛,眼中有之前一样的神采,戏谑地说,“我以为万岁爷最重规矩礼法,对此嗤之以鼻。”

  皇帝说,“因为你在改变我。”

  你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有血肉的人,教会我什么是爱,我看着你是如何地爱人,你的伙伴,你的亲人。

  爱一个人是痛苦,因为爱一个人必须会悲伤。

  爱一个人也一定很快乐,所以悲伤是快乐付出的代价。

  爱一个人是患得患失,是不计前嫌。

  爱一个人是常觉亏欠,所以每每回想往事,总觉得为你做的还不够。

  总想让你更圆满些。

  所以今日他才会来,因为这几日他无法遏制自己去想,在最亲近的祖母去世后,她会有多么地伤怀。

  这些话他涩于出口,可是这里没有别人。

  这是她祖母的房间,他曾经在这里见过她的祖母。

  他们在祖母的葬礼上,一同拨开生死路,携手踏过奈何桥。

  无可否认,他也在改变她。

  就像太极图的黑白两条游鱼,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两仪生四象,生生不息。

  心中有太多心念,最后迟迟没有说出口,只是说,“哪怕你并不是选择我,用我能给你的一切,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无需有任何负累,我心甘情愿。你想上青云,我愿意做让你借力的风,你想要自由,我愿意为你剪断这根线。那封遗旨,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存在过。”

  皇帝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和解脱:“放你去追寻你想要的‘自由’,永不干涉。无论是远离朝堂,还是……去爪哇国,许配国君。”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象那个画面,最终用一种近乎荒诞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补充道,“其实,咱们仨一起过,也不是不行。”

  她跟着也想了想,实在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和煦的,如同冬日晴光,朝她比了比手,“不谈那些大道,喝茶吧。很久没与你在一起喝茶,现在,我,”

  他顿了顿,说,“真的很高兴。”

  醇厚甘香的茶滋润肺腑,在显得沉重的理想外,他们也有能在雪天从容对饮的心情。

  大雪纷纷扬扬,灯火葳蕤里,她看着他,他也看向她。

  这是承庆三年冬季里最后一场大雪,也是承庆四年春的第一场大雪。

第99章

  天气日渐回暖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

  黄举贪墨案最终尘埃落定,阿玛从刑部被释,发还家产,又得御赐“忠荩流徽”的匾额,阿玛诚惶诚恐,将它挂在了旧宅的正堂上。

  天子加恩,恢复了敬佑的进士出身,并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了他。等本年殿试传胪结束后,他将与新科进士一同参与朝考。佟敬佑每每回忆起这次召对,总是感慨万千。

  他说自己被人领着,穿过了一重重门,来到了书中记载的天子的宫苑,画栋雕梁,处处都散发着庄肃的气息,他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一路上紧张得只敢盯着脚尖,最终来到养心殿,一路上如坠云雾,真乃是,“宫殿岧峣耸,街衢竞物华。风云今际会,千古帝王家。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万言书。”

  连朝便会附和他,“你又想上万言书了。”

  敬佑的脸色,马上变得悲痛欲绝起来,“谁知,谁知道,我满怀景仰地叩首,听见那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卯着胆子想要一瞻圣天子的威仪,看见的却是一张微微笑着,无比熟悉的脸的时候,我心中是有多么地不可置信,多么地不知所措,多么地不明所以。”

  这种感觉她很能感同身受,“我明白,有一种怎么又是熟人的无奈,简直是现世鬼打墙。”

  敬佑连连点头,“陛下殷切地嘱咐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连朝撇撇嘴说得了吧,“我在宫中的时间比你久,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敬佑忿忿,“那你猜他说了什么?”

  连朝想了想,“应该是嘱咐你好好准备朝考。”

  敬佑惊诧地说是,“怎么回事!他不应该拉着我的手,君臣共商家国大计吗?要不要这么务实啊!”

  春风和暖,桃李芳菲,阿玛在廊下放了把椅子,和讷讷坐在一起,两个人远远地望着他们,说一些闲话。

  连朝示意他把一旁的小花锄递给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不去谈虚无缥缈的大道,也不去忧虑还没有到来的死亡。务实一点,别辜负好春光。”

  敬佑一屁股坐在旁边,衣袍上沾染了泥点也毫不在意。万事万物欣然自得,都陶醉在春风里。

  敬佑见她认真地培护嫩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明天要去给玛玛的坟上扶土,咱们在那儿栽棵树吧。”

  连朝欣然说,“好啊,”陷入沉思中,“玛法和玛玛葬在一起,那个地方是玛法生前亲自选的。依山傍水,我不想栽什么松树柏树,”

  她指指眼前,“我买了桃、李、海棠,我还想试一试,在北边能不能种活竹子。以前随玛法在南边,人们都说竹子很好种,种下一株就能发千万里,一场春雨过后,能冒很多笋芽。可是北边种不活竹子,我在后边辟出来一块地,打算试一试。”

  敬佑笑话她,“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变得和阿玛一样?阿玛请旨,将发还的新宅折成银两,用于济善堂的修建。从刑部出来,一心有归隐田园之志,好像人间俗事都不关心了一样。”

  连朝问,“你朝考之后,也会与那些新科进士一样,被外派到地方为官吗?”

  敬佑挠挠头,“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连朝若有所思,“就像一条河流,分出无数条支流,从这里流向四面八方。”

  那天她在慈宁花园,小翠坐在她身边,夕阳西下,她们如往常一般低声说话,不记得到底是她还是小翠说,紫禁城横着竖着的宫道,就像一条条河流。她们就像是河流里的鱼儿,在因缘际会里,不知道最终将要流向何方。

  在刑部见到拜敦,这位曾经的煊赫权臣,在灰暗的牢狱告诉他如今的主子,人人都在爱欲的河流里浮沉游荡,请不要染上风霜。

  生命是一条永不会停止流动的河流。

  敬佑咧开嘴笑,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遥远而辽阔的天际,“那么你呢?”

  他问,“你会怎样选择?你

  会留在这里,守着已经逝去的玛玛的回忆吗?你的人生,你脚下的路,在哪里?”

  连朝给刚栽下去树苗浇了一瓢水,“我不知道。”

  敬佑很肯定地说,“你知道,你的路只有你能知道。”

  淳贝勒差人递来春帖,正好下午无事,她如期赴约。

  什刹海边杨柳依依,高墙与青柳相映成趣,依稀可见墙中亭台楼阁轩茂。

  她到的时候,四喜如上次一样,带她来到了垂荫堂。

  垂荫堂前的两株海棠花还未到花期,然而枝叶抽条,满树繁葩藏于隐隐新绿中,倒像是妆奁里的胭脂。

  与岑坐在南窗下,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两个海棠花形的琉璃杯,很是精巧难得,炕桌上放了春日应节的点心,炉子上煮着他新得的明前茶。

  “去年的雪水。我常听他们说这样风雅,然而一直没有闲暇,正巧你来了,尝尝这第一壶新茶。”

  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斟茶,问,“你去年事忙,是什么时候收的雪?”

  与岑回想片刻,“冬月初下了一场大雪。那时候收的。后来年初的时候,梅花盛开,又收了一瓮梅花枝头新雪。都是无根之水,你吃着只怕轻浮呢。”

  自上回玛玛去世,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再次相见,彼此之间多了很多从容平和。一个不着急问,一个不着急答,与岑将杯子递还给她,“尝尝,还是旧时滋味吗?”

  他说,“岁月总轻易抛却人去,我却想多为你留住一些。当时总想等海棠花开时,与你在这里一同赏花喝茶,如今也算心愿得偿。”

  连朝微微啜了一口,“味道很好。”

  与岑只是笑,“喝茶能喝出什么好坏,况且我并非行家,定然是你又在恭维我。”

  于是她也跟着笑。

  与岑说,“现在还觉得这间屋子不好吗?有我在一日,它也会在这里。我们可以在每一个春天,一起在这里吃茶。身在蜉蝣世,很多时候管不得别人,也无心去管。你管了多少人的公道,谁又来怜惜你的生死?叔叔能回家,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你尽力在做’,又有多少是‘他一句话’。你想过吗?”

  他说,“如果你身不由己,我会永远保全你,在这里。”

  他问她,“回到从前,不好吗?还像从前一样,我们相对而坐。天家有什么好,权势有什么用?权势能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吗?权势能让你阿玛的事情从未发生,他还是那个清正固执的他?权势能让一切回到从前?这种种,权与势能做到哪一件?”

  与岑告诉她,“一件都不能。相反,身在其中,就会有很多不得已之处。所以我才会留出这一间屋子,所以我才想留住你。

  “别再去做别人的棋子,做你自己。”

  她说,“我从未身不由己。人随境转,境随人变。权势或许的确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但至少能让不该死的人更好地活下去。从来生死不由人,保全我能够保全的,是我唯一能做的。”

  “苟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有我是真心地为你。这数个月以来,我费尽心力。我在我厌恶的人群里周旋。每每我感到疲惫的时候,我便会想起你。我想早些让一切尘埃落定,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想早日还你阿玛清白,让你们一家团圆。我一路走过来,个中的辛苦,我比谁都知道。我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所以我想让你不要如我一样地辛苦,我想你太平,这一生一世都不要有任何烦恼、忧虑,这一世都太平如意。”

  她安静地听着他这样地说话。

  在很短暂的一阵沉默后,不知为何,他释然地叹了口气,不再看她,偏过头去。

  他知道他无法说动她,他怀念着她身上的过去,她固执的脾性也一如当年。

  兜兜转转,竟成了个死局。

  “陛下曾经答允我一个恩典,”他似乎下定决心,语气变成从未有过的轻快,“我得来如今无用,便将它送给你吧。但愿你行所当行,愿你时时勤拂拭,回首之时,仍然有观花的心情。”

  她笑着说,“多谢。”

  次日风景晴明,阿玛与讷讷带着他们,在玛法与玛玛的墓前酹酒。

  他们折了一束桃花放在玛法的墓前,像当年孙大大做过的一样。

  人间三月芳菲,清明时节,草色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