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哪怕才新下葬不久,旁边也长满了杂草。阿玛和敬佑去斫草,讷讷摆供果,斟酒,连朝去擦拭墓碑。
墓碑上忠诚地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卒年月。她用帕子擦过,每个字所记载的每一日都历历在目。
玛玛会下厨给他们做喜欢吃的菜,紫苏开汤,新鲜的河鱼。香喷喷的雪里蕻。在很多个晚上她们都躺在一起,说起今日见到听到的趣闻,比如哪位老太太夜里发梦,因为太激动,狠狠跺脚,把腿弄伤了,好一阵得拄拐来相会。玛玛会在冬天太阳很好的时候坐在阶下晒太阳,空气中有阳光照在大毛衣服上干燥的气味。玛玛总是留神外头的动静,时不时往门边看,盼着敬佑回家,盼着家里人都能平安地回家。
她与她的玛玛作别于承庆三年的春天,庭中草木,一切如故。可她的玛玛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忽然闻到一阵很熟悉的薄荷脑油的味道。然而只在一刹那,就消逝无踪。
她在气味里看见了她的玛玛,哪怕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她。
在秋冬的肃杀之后,春天还是会如期而至的到来。
所以不需要惧怕,也无所谓悲伤。
阿玛跪在玛玛的坟前,讷讷在旁边,扔了一把纸钱。
黄纸纷飞,火光明亮。
她仰起头,看见澄明的天空,浮云飞絮,看见野鸥载着春光飞过人间,看着新燕在云间穿梭,衔泥筑巢。
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又释然。
清明前后,高桐花开。
回家的时候,必定要穿行过喧嚣的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处处都充斥着生的气息。
有卖花郎挑着花担穿过街巷,吆喝着,“卖花喽——杏桃花喽——”
也有乞儿蜷缩在路边,等待路人大发善心的一点碎银。好心人也许等一下就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连朝在路边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睛却很亮,他跟着他的爷爷,蹲在街边,卖一些草编的小玩意儿挣钱。老人家埋头认真的编,粗糙的手指压着柔韧的草,他就坐在旁边,安静地观察着行人。
敬佑问她,“要不要买一个?”
她说好,蹲下身来,仔细地挑了一只蟋蟀。
敬佑说,“不拘哪一个,随便拿就好了。你放心,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
她却似乎很认真地说,“每一个都有不同啊,每一个都好,我很喜欢,一时半会挑不出来,多买几个回去玩吧。”
小孩子卯着胆子,轻轻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说,“依靠自己的双手换取钱财,是天经地义,不需要感谢。”
晚饭后,敬佑与她站在廊下说话。
明月悬天,满身花影。
那只草蟋蟀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敬佑笑着问她,“这么喜欢?”
再抬眼的时候,眼中没有重重峦嶂,只有澄明的坦然
。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她没头没脑地说。
敬佑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愿闻其详。”
她“嗐”了一声,“别闻了,没有那么高深。只是想到,我以前常常劝别人,不要自苦,不要举棋不定。可自己每逢上事,也会懊恼,也会徘徊,也会觉得常常事与愿违,心力费尽,却前路茫然,仿佛一无所成。”
敬佑干笑了两声,“人折腾来折腾去的,一辈子人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她耸了耸肩,敬佑忽然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俩争着要的那个提篮?”
连朝说记得,不由感叹,“真精巧!用竹篾编织出各种花样,有元宝、有铜钱、有福字,而且不同的组合有不同的寓意,什么万年太平啊、长命百岁啊、一篮富贵啊……”
敬佑也笑了,“和土地相依为命,耕织谋生,怀着对日子的热爱,在日常的小物件上也满怀赤忱地寄托。这样既娱人娱己,又可以依凭自己的手艺卖个好价钱。”
她咕哝,“不同的花样价格还不一样,你那次就买贵了。后来图妈妈悄悄告诉我,做买卖得会演戏。你要是表现得爱不释手,仿佛非它不可,他们就会拿准了你的心思,坐地起价,还有转几手来卖的,一层一层地加价,最后卖到你手里,与他们一手收回来的价格,可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敬佑不以为意,只是莞尔,“是啊,他们或许并非大善,有自己的算计,却也并非大恶,善恶都是日子的调剂,以此度过这有滋味的一生。
“阿玛很喜欢看到他们,有时候还会留心他们的吆喝。比如剃头匠担着挑子,和卖花人的吆喝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深巷里的卖花声,他们一声声地吆喝起来,就意味着春天要到了。他们从偏远的城郊,大清早把花运进城中买卖,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还会随身备有水壶,如果花朵干蔫坏了品相,就得及时喷水,所以要是你仔细去留意,你就会发现卖花人担子上的花束永远是生机勃勃的。”
他越说,笑意越深,“仔细去说,怎么也说不尽。子孟子说,‘仁者爱人’,为什么‘爱人’可以作为君子与小人的界限?因为君子能看见可爱的人,君子有可以爱人的能力。我们今天遇见的,那些依靠自己把日子过好的人,就是可以爱的人。可爱的人在这么可爱地生活,这么美,这么好,怎么能不爱呢,有什么理由不爱呢?
“又如何不希望,他们能永远这么可爱地生活下去。”
她在听着他陈说的时候,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很多张面庞。
有慈宁花园里的小翠、有一起下慎刑司的庆姐、有要把费劲做好的新鞋送给她的瑞儿、有仗义执言的双巧,甚至贵妃,宁嫔,金蝉儿玉珠儿,春知荣喜,笑盈盈磕着瓜子讲故事的四季和豆儿。
有济善堂里的很多陌生脸庞,孩子们充满探询的、天真的眼睛,有她一路走来,遇到过的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一旦不在眼前,只停留在回忆里,爱与恨就成了轻飘飘的飞鸿,如果没有他们,过往岁月所留存下的片羽,就实在无谓什么苦痛或幸福,只是苍白的一张故纸。
她不觉说,“当年选秀留宫,算上我一共有八个人。我们并非出自包衣,却最终与包衣出身的女子陷入一样的境地。我们对此特别不解,常常感慨时运不济,期盼能有云开月明的一日,我们能够昂首挺胸,重新找回我们的好前程。”
闹市无风,家中闲坐。偶可闻几声平稳的马蹄,也许是归家的行人。
“我在宫中遇到了很多人,与她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若是如刚才一样,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想来也可以算惊心动魄。从中我忽然觉得,我是她们,她们是我,从来不该因为家私门第,就要分出个贵贱高低,所以也就无所谓于原来应该怎样,要是怎样就好。”
她转过头去看他,“人都是活在当下的。或者说,在昨日与明日之中,我只能抓住今日,在无数个今日之中,我只能抓住眼下的瞬间。”
敬佑却问她,“眼下的瞬间,就是可以抓住的吗?”
她很坦然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现在我的答案是‘可以’。”
她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因为玛玛的死,觉得生活毫无意义。既然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束的一天,人一旦死去就什么也留不住,那耗尽心力、花费时间去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顿了顿,掌心微微收拢,感受着草蟋蟀的触感,“现在我想明白了,挣扎也好,倾尽心力也罢,只为过好眼前这一瞬,而后,才有资格期待明日。”
敬佑微微一笑,“我和你一样,我忘不了正祐二十二年的夏天。”
他说,“因为天大旱,田亩颗粒无收,听惯了的叫卖与吆喝都绝迹无存,我才知道人痛苦到极点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是麻木的。我走过熟悉的街巷,路边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灰尘落在衣服上就落了,熬不下去就死了。”
而我们也身在其中。
芸芸蜉蝣世里,我们既是我们,也是众生。
于他人的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于自己的放任自流。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眼中却是万分的茫然无解,“摧毁他们只需要一场没有任何理由的天灾,或者是一次看似普通的加征,一场屡见不鲜甚至已经被默许的,官场上推杯换盏中的利益交换。甚至都说不出这是谁的错。是他们的错吗?是因为生来就该死吗?所以有这样的命运?是天子的错吗?跪在神明前,简单地斋戒,祝祷,抹两把眼泪表示痛惜,就能继续堂而皇之地端坐在明堂上吗?”
她发现当她被叩问这些的时候,她一样无法回答。
在一段很长、很长的寂静后,敬佑偏过头,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她轻轻说了声抱歉,“不该将这些使我痛苦的,一样使你痛苦。”
她却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一直忘不了的,也是我一直想求的答案。”
她说,“从前读书,跟着你们念‘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只觉平常。经那一遭才懂,诗人所见之外,尘世之苦,尚有千倍万倍。”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野兔从狗洞里跑进来,鸡飞到梁柱上。庭院和井边都长满了野草。我询问那些来砍柴的人,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砍柴的人对我说,他们都死了,一个也没有存活。
“去年八月,我们随驾去了承德。途中偶在行宫驻跸,道中遇见雨,有人带着我在一处禅寺歇脚。那时我总是有和你一样地不解,既知生民倒悬,何以安坐高堂?为何要以所谓‘大道’、‘权衡’牺牲人命?天下是王侯的天下,小民的命便不是命么?”
敬佑深深地凝视着她。
恍若初见,又似久别重逢。这些年,他只将她视为需庇护的妹妹,从未如此刻般,细细描摹她的眉眼。想拼凑出旧时模样,却觉艰难——她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她声音沉静,“那天我得到的回答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有限的境地里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所以不要去痛苦于一个人到底该不该死、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死去。更不要去痛苦要是之前怎么做就可以规避这一切。不然你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懊恼和痛苦,永远都不会有放过自己的那一天。
“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要是。所有从前的因一起造就了眼前的果,眼前的果就是时局所限下最好的果。所以别再去纠结,真正的共情就是去做,最能改变的就是去做。”
敬佑在问她,也在问自己,“你不觉得你的愿望又宏大又不真实。”
“是,宏大又虚幻,”她坦然承认,目光却坚定如磐石,“甚至明知或许永不可及。我从未想过,欲行一事,便必定能成。口中喊着拯救苍生,而天下日日有人殒命。总有角落照不进阳光,总有冤屈不得昭雪。我们亦非磐石,更求不得长生。斩一贪,必有后来者。可是总要有人去想,总要有人去做。”
她说,“既然权贵能轻易定夺人命,那就做权贵中的权贵,从他们手里,把人命抢回来。”
敬佑听见她这番话,有些讶然,又觉得的确是她能说出来的话,赞许地夸她,“有志气”,又说,“前些日子你意志消沉,放不下玛玛的死,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我看见你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玛玛常常坐的地方,盯着某一处发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流泪。我看着很难受,想要劝你,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指着院中的那些小树苗,笑着说,“你看,你种了这么多果树,说明你是一个务实的人。还记得那幅画吗?我曾和你一起看过的,郗公的《华枝春满图》,这些树在春天成活,吸收雨露,然后生长,拔节,枝繁叶茂。等到时机合适,它们就会开花、结果。果子成熟,就会从枝头掉落,腐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穷憧憬,“也许等个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回到这里,也许还儿孙满堂了呢?我们就教他们爬树好不好?像小时候我们偷偷爬树摘
果子一样。”
连朝笑话他,“讷讷一心愁着要给你说亲,你就想到儿女之事,你就想着他们爬树了。”
敬佑说,“这有什么?有道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多快啊,睁眼闭眼的事情。小时候你偷偷和我说,你怕玛玛走了会怎样,你还哭鼻子呢。”
春风吹来草木清香,白鸽飞过天际,无端让人觉得心怀坦荡,所以未来也没有过多可以畏惧之事。
连朝说,“真到你口中所言的‘那时’,必定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一向和她唱反调的哥哥,此时竟难得地十分赞同她,“是的。我们都会圆满的。”
她在清明后一日,收到了一方来自宫中的笺纸。
来送的人依旧是福保,不过这一次,她叫住了他,“谙达请等一等。”
她回到屋内,将叠好的笺纸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摘的是白居易的桐花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昨晚云雾四散,我们同在一片月色之下。
我梦见了你,不知是否是因为,你也恰好在思念我。
在梦中我再次握住你的手,不知你此时此刻,心意如何?
她凝思一瞬,取过纸来,写下几行字,却又觉得不妥,搁在一边,重新取了一张纸,于其上落笔。
满院青苔地,一树莲花簪。
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
尔生不得所,我愿裁为琴。
满院是青苔覆盖的地面,一棵桐花挺立如莲花玉簪。
独自盛开又独自凋落,幽暗的芬芳终归沉寂黯淡。
你于此间不得舒展,我愿伐取良材,将你斫作瑶琴。
她等墨迹干透,仔细折好,交与等候的福保,只道:“烦请谙达转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