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8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连朝颇为讶然,“怹老人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双巧“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猜怎么着,赵谙达顺着杆子麻溜地爬,奉承万岁爷机务操劳,勤政爱民,合该奉养身体,太平无忧。反倒遭了一顿好骂,”

  双巧边说,边学着腔调,拿捏十分到位,“万岁爷骂他,便该读书习字,不可一日懈怠。万几江山在肩,虽有忧愁烦恼,也有会力不从心之时,但养颐消闲,绝非人君所能为。有一日的气,就要勤一日的政。往后到了陵里,瞌睡的日子且长呢!”

  说话间赵有良那种常见的拍马屁拍岔了的尴尬表情简直如在眼前,两个人都掌不住笑了一回,连朝顺势问她,“你这一个字一个字言之凿凿,是多久远的事情,难为你还记得这么请。要是我呀,笑过一回,就什么都忘了。”

  双巧微微地红了脸,“因为万岁爷是主子,不仅是养心殿的主子,紫禁城的主子,也是天底下的主子。你在御前不长,写出来的书里,仿佛个个男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一等一的会体贴人。其实不是的。”

  她慢慢地想,“来往御前的宗室们、大人

  们,就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到了夏天,不收拾,身上纵然熏沐,也会有注意不到的瑕疵,譬如袖口上涴渍呀,嘴里有味儿呀,没法提!更有些脾气古怪的,发作起来不把你当个人看。要我说,天底下能找个全须全尾儿都干净妥帖的,就只有养心殿里这一位。见过怹老人家,旁的总觉得差点滋味。”

  又乍然回过神,急匆匆将这点子赧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与她说,“再还有,就是今儿这位贝勒爷了。一个人好不好,说两句话就看得出来。我看你是真笨呐,人家巴巴在见你的时候落下个荷包,擎等着要和你说会子话,你明明见着,囫囵不管,是失礼其一。你就恁么走了,让别人去捡,倘或有坏心的,又该闹出事端,反倒害他好心。我没问你前,忖度要是你们没交请,他实在有些轻浮,既然有交情,为什么藏着躲着?

  “你可别因为他是个贝勒,就觉得人家不上眼,真把你配个二等虾三等虾,你还急呢!他是铁帽子荣亲王这一支里最有前程的贝勒,单看那天端王爷身上不好,也亲自带他来御前,你就要看懂些一二了。”

  连朝慢吞吞地说,“很能得器重,是好事呀。”

  双巧也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搡了她一把,“怎么就不能变成你的好事呢?这荷包儿就是那杨柳枝,擎看你是柳还是留,你写东西倒是能写生花,自己逢着,不明白吗!”

  说罢,见她神色,又觉自己多言,倒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是我无中生有,让你在这儿听了大半宿的话。我到值上去了,再劝你一句,这荷包你最好不要留在身边,不想有攀扯,随意扔给谁,自有那伶俐的要上赶着交上去。”

  有种种的过往在脑子里醒了一遍,连朝及时叫住双巧,“我与你一起去吧。若是还在,就及时交还,若是没赶上,我再托谙达们转递。左右他也常来。”

  双巧是要往茶膳房去,她从角门进养心殿,果然见常泰在廊下翘首等人,见着她“嗳哟”便迎上来,“好姐姐,等的就是你。是你捡了贝勒爷的荷包儿吧?贝勒爷上慈宁宫给老主子请安去了,走之前嘱咐不要声张,让找了悄悄地送回去。姐姐往慈宁花园边上等等呢。”

  她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问,“万岁爷呢?”

  “在见人。今年八月往木兰去,这可是先帝爷过世后的头一回。主子爷很放在心上,这一向又是要收拾园子、又要听随扈的事,恐怕有得忙了。”

  连朝口头上应承着,一壁谢过常泰,袖口里揣着的荷包,似乎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只顾低头折道走,沿着墙根儿,慈宁宫不远,就在左手边一道墙后头。过了两道门,能看见伸出墙的树盖。

  那就是慈宁花园了。

第11章

  小翠果然在门口等她,两个人许久没见面,手握紧了就不肯分开。

  小翠又高兴,又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口中只说,“都怨我,都怨我!不该手松了使她们乱传,让你遭罪。内务府没为难你吧?我听见他们与崔嬷说,要来收你的东西,把我吓得胆也没了,魂也丢了,后来听说你被调到养心殿,我心里一口气才缓下来。”

  连朝说,“咱们到亭子里说话。”

  临溪亭前面就是一汪水池,四周花木扶疏,这里最能听见乌鸦。

  在开阔的地方,离门边远,也没什么外人,连朝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慰她,“都还好。不然我怎么今天能见着你呢?至少项上人头还在,对吧?”

  小翠着急道,“都什么境况,你还和我说这种开玩笑的话!”

  连朝说,“你更不必怪自己,那就没道理了。我仔细也想过,当初既然写这东西做消遣,天下无不坏之网,总会有这么一天。何况我并没有署名,于谙达还能抓准了我,便知道再怎样辩解也是无用。”

  小翠隐约也明白这里头的关窍,“你是说,从查到那书到于荣光来提人……都不是偶然?”

  连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小翠一时无话,再问也不能深问了。撒开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讲到心事,偏靠在栏杆上看湖水。

  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落叶顺其自然地飘在湖面上,小翠擦了把脸,囫囵说,“仗着这里没人来,管事的谙达们好脾气,张千又没来捞叶子。”

  连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靠过去,按着她的手。细腻掌心相贴,影子就被框在池水的倒影里,“所以还好有你呀。我把包袱一拆开,看见里头整齐的衣裳、物件,我就知道你还平安,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至少我还能回来看看,上头也没把这件事牵扯开来,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小翠喃喃,“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年的落叶,在宫里看了第三个秋天。”

  “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的时局,我该怪谁呢?怪自己时也命也,没赶上好时候?我们不是包衣里选出来的,我们是在景仁宫贵主子跟前学规矩,是等着指婚的恩典,不是注定了要来做什么宫女的!现在成什么了?满腹的本事,成了消闲的点缀,到头来还得写东西给她们传,哄她们玩。被查问起来,我们倒成了笑话!”

  连朝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彼此静默无言,但见落木萧萧下,琉璃瓦在日光披拂中,明亮得如同神佛的金身。

  还是小翠“嗐”了声,说不讲这个了,挤出笑问她近况,“好容易能见你一回,是我不懂事,又提起这些,惹人伤心。在御前都好吗?御前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每年八月初二,都能见一见家人,如今你到御前去了,是不是也可以见到了?”

  连朝说是,“应该就这两日,会有名册下来。我看榻榻里的都在赶鞋,做花儿,等我做好花儿,我再托人送你,咱们虽然见不到面,心意不能少。”

  “以前每年你都会做。”小翠笑了,赧然,“那我可等着你的花。那你不就能见着你玛玛?太好了!总听你提起她,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心愿。”

  小翠的声音低微下来,敛着眉目,“我也不晓得几时才能有机会,再见一见我的阿玛和讷讷。”

  连朝想了想,“我也还拿不准。但是这次见面,下次还不知道在哪里。以前听你说你家里也在京中,我若是真的能见到,托家里人,也与你家报个平安,岂不便宜。”

  小翠迟疑着,“那就得为难你,还劳动你家里人,牵扯更多……”

  连朝说,“上头明令,让宫女见家人。是内务府躲懒势利,只排前面的,咱们才没见着。你要怕麻烦我,只当我没说过,你要是放心我,我知道你家里在哪儿,阿玛讷讷是谁。趁着我还能见你,快快地说。”

  小翠欣喜道,“劳你给我家里人带话,就说小翠问家里人好吗?玛法玛玛,阿玛讷讷们都好吗?我、我如今在宫中当差,很好,请家里人不要挂念我,过个几年,自然会相见。”

  尾音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惶惶的胆怯。

  连朝不免触动,“你家里长辈们都安在,知道你过得好,真是慰籍。”她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这话我一定托人帮你传到。”

  “说了这么久的话,倒忘了我的正事。”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晴空朗照,煞是好听。

  她们二人忙撒了手,双双回身行蹲安,口中道,“奴才给淳贝勒请安。”

  与岑虚扶一把,“快起。”小翠很识趣,再行个福身,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连朝都看在眼里,起身再道回谢,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多谢贝勒爷良苦用心,让我能重回故地,再见见姊妹。”

  与岑温声道,“该当的。”

  她也不多言,从袖口中取出荷包,双手端正地奉与他,微微颔首,“您的荷包。”

  他双手还搭着马蹄袖,想必是觐见太后时放下的。接过荷包,并没有触碰到,倒似清风拂过水面,轻飘飘地过去了。

  与岑端详一阵,也不知道是端详荷包还是端详她,复笑道,“帮你一个忙,有没有好处?”不等她答话,又自顾自地说,“帮我把马蹄袖挽起来吧。”

  连朝见周围没人,小翠刚去了,便低下头,替他挽马蹄袖。规整的月白色,翻在腕子上

  ,隐约有奔腾的龙纹。天潢贵胄,素来如此。

  他笑吟吟地看她,乌黑的发,低垂眼显得娴静,颇有家常的美好。

  她并不是很明艳的那种美,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若要用两个字形容她,应当是清秀,兼之一点黠趣,两者中和,不偏不倚,像是山水画中旁逸斜出的一片疏枝。

  而她的眉眼是朗阔的,令他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柔和,“你怎么知道荷包是我的?”

  连朝说,“你进去的时候我恰好出来,你来之前外面没别人,御前的人目光如梭。再者,寻常人也用不起这样的荷包。”

  他似乎存心逗她,语气都带了些埋怨似的,“你怎么不还给我,还得等我叫人给你传话?是有几年未见,不认得我,还是觉得已经长成,就彼此生疏?”

  于是拖慢声调,要叫她小名,音还压在舌尖,她便红了脸,急忙接住他的话,“我临时有事。你不要叫了。”

  他很平静地看着她,“你大可以让他人代为转达,可是你没有。因为你不忍让它失落,不愿经别人的手,是吗?”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荷包,还是问别的。

  令她一时无言,无形之间他吐息低低萦回,不同于皇帝熏惯了的龙涎,应该是闻思香,清苦宁神。

  他也不忍催逼过甚,自己松口,把荷包顺势递回她手里,“怎么不看看里面有什么?”

  她鬼使神差般地拉开,里头是一朵通草花簪。京城小贩们惯用的竹签,一簇桂花金黄逼真,上头停着两支蝴蝶,放在宝瓶里,应“平安富贵”的好兆头。

  “这么贵重……”

  她话还没说完,先教他按下,“不贵重,非金非玉,是通草的。虽然比不上金玉,是你哥哥与我一同出门时买的。他说你戴上一定好看,可惜你不在家里。快到八月节了,头上光秃秃的可不好看。过程子圣驾要去木兰,我也会跟着。承德的规矩没有宫里多,我希望你戴着它。”

  一贯沉静的眼眸,掀起潋滟的光,眼角微红,才肯流露一些平素藏匿的情绪,“我家里,玛玛他们,都还好吗?”

  与岑顿了一下,“我不如实相告,你来日定会怨我。既平素来往有勤,便有告传之责。旁人都好,只是你玛玛今年开春的时候,比往年多请了几次大夫。胸肺不大好,幸而用过药,春夏还算太平。”

  她听得起伏,仔细想了想,“是家里传来的老毛病。我以前也听过的。多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常常到宫里来?”

  他问,“你希望我常到宫里来么?”

  年轻的姑娘,脸皮薄得很,偏过头不看他,湖面跟框景似的,把人影框进去,好看得像山水画。

  她斟酌词句,只是避开说,“我困在里面,出去也不能。纵然可见家人,他们也是挑好不挑坏的说。玛玛从小把我带大,我不想留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有哀怜的神色,“我知道宫内外传递消息有风险。今日你替我担,来日我能还你,定十倍百倍地还你。让我常听听家里的信儿,求求你,成吗?”

  与岑却笑了,“你我之间,论亏欠,用求字,真是见外。你让我办的事,我无有别的可说,唯尽心竭力办到,只要你信我。”

  连朝回养心殿的时候,恰好遇见一队造办处的人捧着匣子出去。常泰笑嘻嘻地与打头儿的刘太监说了两句,才转头应承她,“姐姐回来了?万岁爷在东暖阁里喝茶呢,姐姐快进去吧!”

  刘太监殷勤也问声“姑娘好”,连朝忙笑着回“谙达好”,东暖阁帘子已经调开,她匆匆整理鬓角,便往里头去了。

  皇帝盘腿在炕上看书,上午的事儿都办完,于膳点尚有些时候。见她进来,乜眼慢慢地打量一遭,才把目光收回去,照旧看着书。

  连朝向赵有良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平平,便请了蹲安,轻轻地道,“奴才请万岁爷安。”

  皇帝似乎专注于读书,没听见她说话,她便一直半福着身子。直到一页书看完,“哗啦”地翻过去,听见干燥纸张相触碰,与枯叶落地之声无异。

  皇帝撂下书,去喝茶,随口问,“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第12章

  她答得坦荡,“奴才出门时,见廊子下有个荷包,想着御前来往频繁,失落了不好。刚刚得淳贝勒着人给的信儿,奴才还荷包去了。”

  皇帝凉笑,“贴身的荷包都能平白无故地掉,未免太不上心了。”

  连朝本想解释,话未出口,又自知越描越黑,索性不说话。

  皇帝见她不答,目光沉了沉,半晌还是好言好语地笑,“我没别的意思,平白嘱咐你一句。御前不比在慈宁花园,不论旁人有心无心,自己多留心,就不会差。”

  她低着头,不卑不亢的声音,“奴才蠢笨,当不好御前的差,让主子爷费神教训。万岁知人善用,大德大贤,若肯垂怜,放奴才回慈宁花园,奴才也可日夜勤勉奉职,遥报天恩。”

  赵有良原本不咯噔的心又咯噔起来,刚想搭进去说几句好话,又觉得自己是多余且不长记性,索性老实站在一旁,继续装聋装瞎。

  皇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过将茶盏搁在炕桌上,转了话问:“昨儿的字交来了吗?”

  她还是一贯的老实,“带来了。”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拿上来看看。”

  她手里没东西,从袖管里抽出一叠纸,转交赵有良,赵有良再奉到皇帝眼前。三折的素宣,平整摊在炕桌上。外头日角偏斜,照得满室亮堂。许是久在怀袖,还有一点暗香。

  皇帝拿起朱笔,跟幼时启蒙的先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替她纠笔画,边圈边感叹,“朕虽膝下尚无皇子,却也体会到开蒙多艰。”

  说着晲她一眼,“站那么远,看朕么?过来看笔。”

  连朝忍住一把火,往前两步,倾身去看他朱笔,不同于批复奏章的流畅,他放慢了速度,有意教她撇捺怎么运笔,怎么藏锋,怎么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