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住手!”
傅棠梨惊怒不已,正要过去查探胭脂的情形,那女使上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前面,语气既恭敬又强硬:“主人等候多时,傅娘子不可再耽搁,贵仆自有人照顾,娘子请。”
此情此景,没有傅棠梨可以拒绝的余地,她沉默着,又看了胭脂一眼,咬了咬牙,只得跟着那女使走了。
从松石堂的后门出去,一顶轿子已在那里候着,抬轿的亦是四个精壮的士兵。
女使拿出一方暗色的绸巾,陪着满脸笑意,用谦卑的语气道:“听闻娘子聪慧,为免途中变故,需将娘子的眼睛蒙上,请娘子见谅。”
言罢,便用绸巾将傅棠梨的双眼蒙了起来,在她脑后打了个结,而后又道:“只怕还要委屈娘子,娘子的手也不能乱动。”
遂又将傅棠梨的双手绑在了背后。
她何德何能,令这群人如临大敌,将她当作重犯看管,傅棠梨苦笑了一下。
但事到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只能忍了,一言不发,蒙着眼,缚着双手,坐上了轿子。
起了轿,那群士兵似乎上了马,马蹄的声音纷纷沓沓,一道同行。
先是时,傅棠梨还用心分辨着行进的路途,但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完全感觉不到方向,过了一会儿,她只能放弃了。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中间似乎还经过一段水路,傅棠梨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偶尔有风,透过轿帘,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清新的味道,她思忖着,大约是出了长安城,不知是城北的渭水,还是城西的丰水,这令她愈发不安起来。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到傅棠梨分辨不出已经过了多久,脑子都开始昏昏沉沉之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傅棠梨下轿,还是方才那女使的声音:“到了,娘子请。”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着女使往前走。
没走几步,大约是进了一处屋舍内,女使引着傅棠梨坐下,便告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正当春时,隐约可闻窗外偶有虫鸣如细沙,安静得叫人心慌。
傅棠梨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双手也不能动,这种处境加剧了她的忐忑,她迟疑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两步。
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她闻到了白梅花的气息,混合着乌木苦涩的香,如同高山深处,凛冽的白雪覆盖着寒冬。
要离得多近,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傅棠梨骤然一惊,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强硬而有力,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她提到近前,白梅花的气息蹭过她的耳鬓,似霜雪拂面。
“梨花。”他如此亲昵地叫她,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不可言说的危险的意味,“来,现在说说看,你是谁?我又是谁?”
那个男人威严而森冷的气势如同山岳一般笼罩下来,几乎令傅棠梨要软倒。
“我错了。”傅棠梨没有任何迟疑,马上认怂,“过往种种,皆是谬误,如今我知错了,日后定当悔过自新,只求道长饶我。”
“悔过自新?”赵上钧反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好像更冷了,“就这?”
“道长待要如何?”傅棠梨把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如何才能让您息怒呢?”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好像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却极冷。
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好像在把玩着某种物件,从傅棠梨的肩膀移到脖子,修长的、纤细的脖子,在他的手指下如同春日的蒲草一般,那么柔软。
他握住了她的脖子,只用一只手,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她的脉搏在他手掌下剧烈地跳动,如同初生的鸟雀,温热而且稚嫩。手感很好,他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地收紧了一些。
呼吸开始困难起来,傅棠梨惊骇难当,情不自禁仰起了头,发出破碎的喘气声。
这声音也很像鸟雀,“嘤嘤”一点点。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似乎取悦了赵上钧。
他略微放松了一点掌控,手指继续往上移动,捏住了她的下颌,他的指腹粗糙,带着一层如同砂砾一般的茧子,令她抑制不住地颤栗。
“你生得很好,很合我的心意。”他捧着她的脸,如是说道,不带什么感情,如同评述道边的草木。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多谢道长赏识。”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语气淡然。
傅棠梨尽量回答得恭敬一些,不去触怒他:“恕我愚钝,不敢揣摩道长的心思。”
“嗯,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漂亮的小脑袋摘下来。”赵上钧的指尖在傅棠梨的肌肤上蹭了一下,不带一丝温情的意味,而是一种冰冷的审度,野兽在拨弄着他掌中的猎物,大约在寻思着从哪里下口比较美味,“摆放在我的案头,往后我要见你的时候,抬头就能见到,免得你屡屡失约,令我不悦。”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妥、不妥,我以为十分不妥。”
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柔软又温顺,显出了十足的诚恳:“脑袋若是摘了下来,过不了两天,就要腐烂发霉,说不得,还要生出虫子来,道长素好洁净,必然不喜。不如依旧安在我的脖子上,我每天洗发洁面,打
理得干干净净,道长想看的时候,还是看活鲜的更好。”
“哦,是吗?”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听过去显然不太认同,好像还在打量着她的脑袋和脖子。
“自然是的。”傅棠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了一点颤抖,“我胆子小,不经吓,求道长念及往日交情,绕过我这一遭吧。”
赵上钧又笑了一下,冷冷的:“你我有何交情可言?胡乱攀附。”
“道长所赠平安符还贴在家中门上,每每见及,总忆山中岁月静好,与道长对坐饮茶,我以为与道长多少有些旧情,若道长不认,那也就罢了,是我唐突了。”傅棠梨细声细气地道。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恶习不改,巧言令色。”,但这么说着,他却似乎确实被她的言语安抚住了,抬手,解开了她蒙眼的绸巾。
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重见光明,傅棠梨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出门时是申时,这会儿却已到了黄昏,灯烛未明,斜阳将倾,天光浓稠,从窗牖间透过,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面容如同天工勾勒出水墨的画卷,俊美得近乎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看不见的时候,傅棠梨觉得有些儿害怕,及至看见了,她觉得更害怕了,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低了眉眼,轻声细气地对他解释:“前两日,恰逢姑母归宁,拉着我不放,耽误了时辰,及至我赶到长风亭,你已经走了。”
赵上钧不动亦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傅棠梨。
傅棠梨偷偷地觑了赵上钧一眼,琢磨着他的脸色,喜怒莫辨,那大抵是要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道:“至于那时……在云麓观,我喝醉了,酒品不好,不知说了什么胡话,惹你误会,我也记不太真切……后来,本应当面和你分说清楚,只是,嗯……临了家中有事,走得匆忙……”
赵上钧沉默地听着,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眸的颜色越来越沉,目光如刀刃,森冷而锋利,几乎要把傅棠梨刺穿。
傅棠梨心肝发颤,额头冒出了汗珠,声音慢慢变小,渐至于无。
“还有呢?继续。”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转而小小声地道:“……嗯,还有,我手疼。”
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
赵上钧默不作声,一把抓过傅棠梨,他的动作强硬而粗暴,只一下,直接把绳子扯断了,随手丢到了一边。
傅棠梨一旦行动自如,很快缩到一边,离他远着,揉着手腕,斟酌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说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欺瞒道长,我姓傅,小字梨花,到青华山上,是为长辈烧香祈福,这些都是真的,纵然其间有所误会,我也并非罪恶滔天,如今错也认了,礼也赔了,道长为什么还要生气?”
她说到末了,声音更软,语调微微地拖长了一点,年轻的女郎大约自己也没有察觉,每每她用这样的语气和道长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但赵上钧仿佛不为所动,他拂了拂衣襟,坐了下来,漠然道:“我气量小。”
只这一句,就把傅棠梨后面的话都堵死了,她咬了咬嘴唇,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几时可以回家?”
赵上钧看了她一眼,眼眸深邃:“你曾对我说过,天地之大,你已无家可归,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既如此,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
但赵上钧的身形高硕,气度威严,他今日依旧穿着碧城色的宽大道袍,凛冽而高贵,宛如天上人,只是平常地坐在那里,压下来的影子也流露着掌控一切的强悍架势。
傅棠梨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出声置疑,她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露出了沮丧的神情,喃喃地道:“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一年、两年。”赵上钧以手支颐,微微歪了头,那是一种倨傲而散漫的姿态,“或者十年、二十年,眼下说不准,你既然舍不得单独把脑袋摘下,就整个人先留着吧,我养你,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傅棠梨做小伏低了半天,却换来这样的答复,她又气又急,但面对赵上钧,她却始终没有正面对峙的勇气,这种憋屈的感觉使得她眼眶发酸,她不愿在赵上钧面前继续示弱,只能扭过脸去,紧紧抿住了嘴唇,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斜阳西去,天色暗了。
赵上钧击掌两下,立即就有婢女鱼贯而入,逐次点燃了灯烛。
数十尊半人高的铜鹤衔着灯枝,烛火剔透通明,画屏半掩,珠帘低垂,海棠窗牖上隔着软烟罗,光的影子重重叠叠,这是一间宽阔而高敞的屋宇,如同宫殿般华美。
十几个婢女一字排开,在傅棠梨面前叉手躬身:“见过傅娘子。”
赵上钧站起身来,朝傅棠梨伸出了手:“时候不早了,过来,随我一同用膳。”
“不饿。”傅棠梨闷闷地道。
“过来。”赵上钧踏前一步,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傅棠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骨气没那么足,她慢吞吞地挪过去,敷衍地挤出个“嗯”,当作应下了。
“手。”赵上钧简单地吐出一个字。
这世间几乎无人可以违逆他的命令,至少傅棠梨不能,她垂下眼帘,犹豫着,把手递过去。
赵上钧的手掌很大,宽厚而结实,很快把她的手指拢住了,拉着她,走了出去。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随在赵上钧的身后。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他的掌心过于温暖,傅棠梨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她悄悄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他把她抓得很紧,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漠的,一如他在云麓观时,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傅棠梨思量许久,想不通玄衍道长的执念从何而起,只能把这归咎于道长过分高傲,容不得旁人对他轻慢,她两次失约,大抵是要被记恨的。
这么想着,傅棠梨越发郁闷了,虽然生平第一次被男人牵着手,但此刻,她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只觉沉重。
很快穿过回廊,到了前厅,自然有奴仆迎上来。
此处也是雕梁画栋、朱栏玉砌,屋宇陈设无一不华贵,但桌案上摆的,却是清一色素食,白玉错金碗装着豆腐、晴水翡翠盘盛着黄芽菜,琉璃水晶碟子里码着春笋子,仅此而已。
赵上钧和傅棠梨坐定,奴仆捧上主食,也不过寻常白饭,在碗里堆着冒了尖。
傅棠梨有些局促,看了看赵上钧。
道长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用兰汤净了手,便开始用膳。
傅棠梨拿起玉箸,浅尝了两口。
豆腐就是白豆腐,蘸酱调料一概欠奉。黄芽菜清拌,一点油星也不见。春笋子是嫩的,但它连盐都不放。
西宁伯府管辖渭州,坐拥银矿,家资巨富,韩老夫人把傅棠梨千娇万宠地养大,此时不是她不识趣,实在是从小胃口被娇惯着,咽不下这些清汤寡水。
他说要养她,就打算这么养吗?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疑心他刻意磋磨她。
但道长安静地吃着饭,不见任何异常,这个男人的饭量很大,吃得斯文而迅速,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饭已经见了底,奴仆很快捧上第二碗。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拿着玉箸,勉勉强强挑了一片小菜叶。
赵上钧冷冷地出声:“好好吃饭,莫学小鸡啄米,挑挑拣拣。”
傅棠梨言不由衷,干巴巴地道:“道长威武过人,同坐一席,我心惶恐,
不敢下箸。”
“胡话连篇。”赵上钧波澜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