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皇叔 第60章

作者:秋色未央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古代言情

  今年虽有郑州洪涝,但大周灭了突厥,疆土向北拓展数百里,国威赫赫,甚于先章武帝在日,元延帝称心如意,兼之太子方才完婚,也算喜事一桩,遂设宫宴于蓬莱殿中,令皇室宗亲皆入宫来聚。

  是夜大雪,琼花覆长安,蓬莱殿中却温暖如春。

  庭燎无数高照,有举火烧天之势,兽炉中龙涎香销,雾气盘绕于金柱间,宫人往来侍奉美酒,裙裾逶地,乐师于帘后敲起编钟,曲声悠远曼扬,伎人做羽衣霓裳舞,姿态翩翩,俄而聚散若云中鸿雁。

  观者赞,举杯齐贺元延帝,曰:“国泰民安,陛下千秋功业,万岁万万岁!”,颂声不绝,其中又以李怀恩为甚,他趋前上前,声色恳切:“陛下乃真龙降世,令万邦俯首,臣何幸,得遇圣主,感激涕零也。”

  元延帝微笑,指着李怀恩,顾左右言道:“不意胡蛮子,竟学汉家溜须拍马之风,过了、过了。”

  左右纷纷应道:“确实如

  此,未为过。”

  元延帝大悦,赐李怀恩以美酒,李怀恩顿首不已。

  君臣相得,十分融洽。

  傅棠梨坐于下方,哂然一笑,抿了一口茶。

  她的面上多少带了一些轻慢的神情,林婉卿在旁边瞥见了,忍不住道:“如此良辰佳节,太子妃似有不乐,却是为何?”

  最近天骤冷,沈皇后不慎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今日元延帝令林贵妃于宫宴中代行皇后之职,故而林婉卿才敢堂而皇之地随赵元嘉前来赴宴,她仗着上头坐在元延帝身边的是她的姑母,言语也有些放肆起来。

  傅棠梨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此间与东宫不同,一旁还坐着诸王、诸公主并王妃、驸马等人,她丢不起这个脸。

  她端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偷偷扯了扯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已经摸清傅棠梨的脾气了,私下里冷冰冰的、不假辞色,大庭广众之色却还是端庄淑女、温柔又和气,他气得牙根发痒,故意不理她,扭过头,“哼”了一声。

  傅棠梨无奈,侧身过去,靠近了一点,面上带着微笑,那是给旁人看的,声音轻轻的,那是说给赵元嘉听的:“她不懂礼,你也不懂吗?你在人前舍正妻而就婢妾,岂非自降身份,但凡席间有一人多嘴,张扬出去,你那贤明君子的名声还要不要?还不叫她闭嘴。”

  赵元嘉性情软弱,在男女情爱上黏黏糊糊,但并非愚钝之人,听罢悻悻然:“你这会儿记得是孤的正妻了,回头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怎么不说?”

  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林婉卿噤声,自己转而朝傅棠梨挪近了一点,附耳过去,低声抱怨道:“孤次次给你脸面,你却变本加厉对孤不敬,实在是孤运气不好,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他说得很小声,旁人也听不真切,那般情态,看过去,只道太子与太子妃新婚燕尔,喁哝诉情话罢了,众人不禁会心一笑。

  恰在此时,殿前内侍高声禀道:“淮王殿下到。”

  随着这声音,赵上钧已经走入蓬莱殿中,他依旧身穿道袍,宽衣大袖,高髻束冠,怀抱古琴,气息清冷,似携外间霜雪来,飘然有仙人之态。

  傅棠梨遽然一惊,抬起头去。

  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似有金戈掠过,划破歌舞声色,冰冷而凛冽。

  傅棠梨心中怵然,她不知道方才的情形赵上钧看到了多少,无端端地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蹭了一点,尽量和赵元嘉拉开距离。

  林贵妃素来体贴,比沈皇后殷勤十倍,见赵上钧至,立即起身相迎:“淮王来得可好,圣上和太后想念得紧,这大年夜的,终归还是要一家子团圆才好。”

  她命人新上座案,让赵上钧坐在元延帝的旁边,自己却退了一席之地,站到元延帝的身后去侍奉了。

  冯太后眼中流露出十分欢喜的神色,口中却絮絮叨叨着:“你总算记得回来了,哀家和圣上遣人过去看你,多少次你都不见,浑然不顾哀家为你牵肠挂肚的,白发又平添了许多,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赵上钧坐下,简单地回了一句:“儿已大好。”

  但他脸却是苍白的,如同冬夜的雪,他的嘴唇透着淡淡的青,像是凉却的灰烬。他素来强悍,如山岳不可摧折,从未有人见他显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

  这令元延帝回忆了很多年前,赵上钧尚在年幼的时候,曾经重病垂危,伏在长兄的怀中,仿佛也是这般情形,那时候,赵上钧完全依赖着长兄,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是这世间最亲的人。

  突如其来的愧疚翻涌而出,让元延帝觉得难受,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乌云豹裘衣,披到赵上钧的肩上,心疼地道:“五郎性子倔,太后不是不知道,他好容易回来了,太后就当哄他,说些好听的,何必责备他。”

  冯太后叹气:“他性子倔,还不是圣上打小宠出来的,好吧,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去,哀家不说了。”

  这一番对话,自然而亲昵,浑然不带天家威严,和寻常百姓人家也没甚差别。

  殿中舞乐暂止。赵元嘉携了太子妃及众弟妹上前,向皇叔问安,礼数周全。

  赵上钧神情冷漠,如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他姿态懒散,倚在座上,目光随意地扫过下面,在某处位置停顿了一下。

  傅棠梨站在赵元嘉身边,如同芒刺在背,把头低下去了,不敢和他对视。

  赵上钧略一摆手,让众晚辈退下了,他抱过身边的那张琴,转而对元延帝道:“今日祥宁,气氛大好,我弹奏一曲,以为兴,陛下意如何?”

  元延帝抚掌笑道:“早先只因你杀伐之气太重,叫朱太傅教你学琴以修养心性,太傅说你悟性颇好,朕却从未听你弹奏,难得你有雅兴,那必是要听一听的。”

  赵上钧淡淡一笑,垂眸,拨动了琴弦。

  琴音旷远悠长,似从天外来,汤汤兮流水经于高山,渺渺然烟霞生于碧渚,天地广阔无垠,目之所及,江清月白,云去春山,飞鸟不归,有渔人行舟江面,见鱼儿跃过船尾,波光粼粼,搅动一江沉影。

  傅棠梨的手在袖中捏得很紧,以至于指节生疼。

  这曲子是“敖乃”。

  在庭州的夜晚,月色静好,他握住她的腰肢,狂乱而热烈,他的吻落在她的胸口,几乎要把她烫伤,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呢?

  “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喘息,就在她的耳鬓边。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也忘了,而其实并没有。

  傅棠梨低着头,始终没有再看赵上钧一眼,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

  良久,曲终,赵上钧中指一勾,以孤鹫惊秋之势收住了琴弦,余音犹袅袅。

  “大善。”元延帝笑而颔首,“五郎的手执得干戈,亦调得朱弦,学为博物,允文允武,不愧是朕的五郎。”

  众王公顺着元延帝的话头,亦恭维不已。

  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手,温和地道:“朕与五郎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五郎今夜莫走,留在宫中,陪朕守岁可好?”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对任何人都无需问出“可好?”二字,唯有对赵上钧例外。

  赵上钧忽然以袖掩口,咳了起来,急促而暗哑,带着胸腔中沉闷的抽气声。

  元延帝变了脸色,担忧地皱起眉:“青虚老道莫非医术不精,还是要叫几个太医过来给你瞧瞧,这么许久了,怎么还咳着,怕不是伤到肺了?”

  “嗯。”赵上钧低低地应道,“箭矢贯穿胸肋,戳伤肺部,师父说,往后几年需好生静养,五郎无能,日后怕是不能再为陛下披甲执锐了。”

  安王及几位皇族长者闻言,互相对视,目中露出凝重之色,几位皇子及驸马亦停止了大声谈笑,转而窃窃私语,唯有临川公主身边的李怀恩端坐不动,神态自若,仰头喝下了一杯酒,”啧“了一声。

  冯太后的眼眶立即红了,怒视元延帝:“都怪圣上不好,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不好生爱护他,反而教他常年累月征伐在外,如今这样,该怎么办呢,哀家的五郎啊,可怜的孩子。”

  “无妨。”赵上钧面色不动,平静地道,“刀剑无眼,生还已属侥幸,我日后只安心修道即可,也无甚关碍。”

  他不待元延帝再说什么,又咳了两声,站了起来:“殿中香浓,我胸闷难耐,出去歇一歇,稍晚再来陪陛下说话。”

  元延帝满口应允,一脸爱惜之情,亲自起来扶了赵上钧一把,叫了宫人,送赵上钧下去了。

  毕竟除岁夜,应欢庆为宜,待淮王出去后,鼓乐再起,伎人歌舞依旧,元延帝很快恢复了常态,转头又和林贵妃笑语晏然,众皇族宗室见状,不再拘谨,重又谈笑风生起来。

  蓬莱殿外燃起了焰火,爆竹声声喧闹,火树银花腾起,似金蛇乱舞于人间,司仪官员在台下高声吟咏礼赞之词,颂声朗朗,而雪越下越大了,征兆来岁丰年,一切安顺。

  周遭喧嚣,而傅棠梨面容沉静,没有丝毫表情,

  案上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她茫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元嘉见她无趣,也不理会,他架不住林婉卿的哝哝絮语,偷偷在桌案下牵住了林婉卿的手,两个人眉来眼去,说不出的情意缠绵。

  一个宫人走了过来,在傅棠梨后面俯身,恭敬地道:“太子妃是否不胜酒力?若是喝醉了,可随我去西暖阁小憩片刻。”

  今晚的酒,傅棠梨不过略沾了唇,何尝有“喝醉”一说?她回过神来,遽然一惊,抬头望去。

  那宫人的面容映入眼帘,居然面熟,傅棠梨记得她,冯太后寿宴时,正是这个宫人将她引入偏殿,在那里,她撞到赵上钧的手中,无从招架。

  傅棠梨慌乱起来,心脏“噗通”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左右。

  赵元嘉忙着和林婉卿私语,旁边汝宁公主和双胞兄长陈王在拌嘴,叽叽喳喳得闹得很,其他的兄弟姐妹们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而那边的长辈们围着元延帝说些吉利讨喜的话,其乐融融。

  高宫正的腰俯得更低了,小声地又问了一句:“太子妃可要去?”

  傅棠梨知道自己不该去,但想起方才他苍白的脸色,却又揪心起来,未知他的伤势究竟如何,这终究叫她不得安稳,她沉默半晌,双腿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

  出了蓬莱殿,风吹过来,夹杂着飘零的雪,冰冷刺骨,吹散了方才旖旎香软的烟熏气,月光下的宫城覆盖着苍茫的白色,宛如迟暮之年,隔着高大的殿门,似是两重天地。

  傅棠梨打了个寒战,拉紧了衣领。

  高宫正在前面引路,两个小宫娥一左一右挑着琉璃宫灯,傅棠梨在后跟从,一路无话。

  也不远,转过廊道,就是一处暖阁,四周静谧,雪落无声,透过窗牖,阁中灯光昏黄。

  高宫正将琉璃灯挂在门前,带着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傅棠梨在阶下站了许久,直到落了一肩的雪,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前堂无人,几只铜鹤衔灯,烛光柔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暖意融融。

  中间碧纱橱,重锦帘帐垂下,掩了半截光,傅棠梨挑起帘帐。

  隔着一帘重锦,烛火更冷,人的影子印在地上,都显得模模糊糊的。碧纱橱中一张罗汉榻,榻上小案,案上一壶酒。赵上钧倚案而坐,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似在小寐,肩上披着一袭乌云豹的裘衣,滑落了一半。

  他是不是真的伤得很重,还没大好,那前次在元真宫,怎的那般肆意妄为?

  傅棠梨有些慌乱,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裘衣拉起,重新盖在他的肩上。

  赵上钧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灯光太过昏暗,纵然靠得那么近,也看不真切,他的眼眸深沉而幽暗,如同被这冬天的白雪所覆盖,分辨不出情绪。

  傅棠梨迅速退后两步,叉手为礼:“儿见过皇叔,皇叔大安。”

  在这深夜,她还愿意来见他,这多好。但是,她却刻意地疏远他,她唤他什么来着?

  “皇叔”,这个称呼,过于刺耳了。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像是一个笑,更像是一声叹息,他自顾自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举杯,淡淡地道:“太子妃能饮一杯无?”

  傅棠梨伸手,从他手中取走酒杯,轻声道:“皇叔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拉到面前,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喝下了那杯酒。

  酒已经冰凉,灌入肺腑,透彻心骨,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掏出帕子,捂住了嘴,一口血浸透了帕子,从他的指缝中露出,红得刺眼。

  然而他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神情,用帕子把唇角的血迹抹去,这才回答了傅棠梨方才那句话:“我的死活你并不在意,此时何必费心?”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微不可及地唤了他一声:“道长……”

  在这四下无人之际,长久的、被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情绪突然挣脱了束缚,汹涌而来,她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在他面前俯身下来,望着他的脸,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宛如还在从前。

  有风来,外面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照亮了他眼底的欲望,炙热的、凶狠的,如同负伤而发狂的野兽。

  心神的动摇只在那一瞬间,傅棠梨惊出了一袭冷汗,硬生生地把自己拉住了,她闭上了眼睛,把手缩了回来,仓促地转身,想要离开他。

  “梨花!”

  火热而坚硬的胸膛笼罩过来,他猝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动作近乎粗暴,抱得紧紧的,勒得她肩膀生疼。

  “别走,你别走。”他说话时的呼吸蹭过,是滚烫的,那么低、那么沉。

  他的味道,是被冰雪覆盖的白梅花,是生于幽林的乌木,冰冷而苦涩的香气,拥抱着,和她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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