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李郑两军挥师,继续挥戈南下,围华州。
华州刺史率兵力拒,遣人拼死突围,传讯于长安,已晚矣,未几,华州破,李颜兵马逼近关内。
盛世之下,竟生此兵祸,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元延帝急命郭元率虎贲军及左右武卫兵马三十万讨伐叛逆。
郭元俭奉命出征,于丹州与李颜大部相遇。
郭元俭少年成名,久经沙场,先后辅佐两代帝王,今虽老矣,威名不坠,终于挡住了叛军的咄咄攻势,双方激战于咸宁郡东部,如火如荼。
至四月,战报至,李颜不敌郭元俭,叛军呈颓势,连败数场,郭元俭收复丹州。
元延帝心稍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几,太医报,沈皇后垂危,恐时日无多矣。
元延帝忧心似焚,重又记起年少时扶持相守的夫妻情义,他再也顾不得前线军情,缀朝数日,守在沈皇后的病榻前。
……
四月入夏,一夜之间,春凉消退如融冰,天气转眼热了起来,烈日如火,鸣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但沈皇后的未央宫中却依旧阴冷,宫室幽深,元真宫的道士披着羽衣,持着法器,在殿外为皇后诵经祈福,焚起的灵虚香幻化成飘渺的云雾,四下弥散,帘纱低垂,阳光透不进,无论多么炙热的天气,也无法驱散这其中颓废的气息。
沈皇后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干枯宛如一潭死水,但她看过去显得格外平静,迟缓地
环顾四周,问道:“元嘉呢,他在吗?”
元延帝移步上前,俯下身,轻声道:“贞娘,朕在这里,你要见元嘉吗?朕马上命他过来。”
他叫她“贞娘”,那是她的闺中小名,初嫁时,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她。
沈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元延帝,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用呕哑的声音对左右宫人道:“去,把元嘉……还有二娘,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这大约是要嘱咐后事的意思,宫人垂泪不已。
突然,未央宫外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大声嚷嚷,而后又有人在劝阻,双方争执不下。
元延帝大怒:“皇后病重,何人敢在此喧哗?”
宋太监马上出去察看,片刻后进来,面色凝重:“陛下,尚书令傅方绪及兵部尚书严真甫进宫,求见陛下,有要事奏请陛下裁定。”
元延帝愈怒,几乎拍案,但顾及沈皇后卧病在床,只能压低声音,恨恨道:“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若事事都要朕裁定,朕要他们何用!皇后这般情形,他们竟不能体恤朕,何其可恨!传朕旨意,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统统杖毙!”
宋太监欲言又止,出去传达元延帝的旨意,很快,外面安静了下来。
宫人奉元延帝之命,去传召太子及太子妃,未多时,太子与妃至,在沈皇后床前跪下:“母后。”
沈皇后强撑着,命宫人扶她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吃力地叫道:“元嘉。”
太子踉跄着跪行两步,扑到沈皇后身前,向她伸出手去,声音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母后、母后……”
看见儿子,沈皇后如同枯灰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慈爱的笑意,她摸索着,巍巍颤颤地握住了赵元嘉的手,眼睛重又抬起,望向傅棠梨:“二娘。”
这些日子,傅棠梨一直被羁留在长阳宫,只因今日沈皇后传唤,元延帝这才命人将她放了出来,虽然她尚未恢复记忆,对沈皇后并无印象,但眼下这般光景,她的心中不免也生出悲凉之情,面上露出戚容,恭敬而温柔地安慰沈皇后:“是,儿在,请母后放心,太子体健安康,儿与太子和睦如常,东宫一切太平。”
这个太子妃不愧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果然熨帖,不用她开口,就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皇后含笑,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赵元嘉的手,喘息着,艰难地道:“母后不成了,往后不能再看着你了,元嘉,你要懂事些,别叫母后在下面为你牵肠挂肚。”
赵元嘉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母后、母后,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元嘉以后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傻孩子。”沈皇后痛苦地咳了起来,胸腔“喀喀”作响,如同干枯的朽木折断时发出的声音,瘆人得很。
太医们赶紧围过来。
“不必了。”沈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太医,她咳着,含糊地唤了一声:“二娘。”
傅棠梨立即跪行上前,俯首躬身。沈皇后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傅棠梨急忙接住了。
沈皇后的手是枯瘦的,在这炙热的夏日,宛如死人一般冰凉。
她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几乎听不太清楚:“二娘,我如今将去,此世间唯有太子令我牵挂,我自认一向对你不薄,如今,我就把太子交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辜负我,你是个聪明人,遇事多为他着想,他好,你才能好,明白吗?”
此情此景,傅棠梨还能说什么呢,她红着眼眶,点头应允:“是。”
赵元嘉哭得浑身颤抖。
沈皇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赵元嘉和傅棠梨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她气息微弱,依依不舍地对赵元嘉叮嘱道:“你性子憨厚,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为储君,此乃大忌,故而母后千挑万选,为你聘了傅家二娘为太子妃,二娘心思缜密,聪慧且有胆识,比你可强太多了,以后你多听她的,别和她拗着。”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元嘉、元嘉,你记住,只有你的原配妻子会一心一意对你好,其他的女人,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得好处,没的真心,你别被骗了,别像你父皇那般,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知道吗?”
赵元嘉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元延帝听得心酸不已,他站在沈皇后的榻前,流着泪,嘶声道:“贞娘,是朕错了,朕对不住你,如今林氏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生气,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依旧和从前一样。”
沈皇后呆滞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林氏、那贱人,她死了吗?”
傅棠梨知道沈皇后想听什么,立时应道:“是,紫宸殿上,林贵妃触怒淮王,为淮王所斩,当场人头落地,死透了。”
“好!好!好!”沈皇后听罢,倏然大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向后一倒,溘然长逝,面上犹带笑容。
“母后!”赵元嘉以首触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太子……节哀。”
元延帝有些不太相信沈皇后就这样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缓缓地抬起袖子,掩住了脸,泣不成声:“贞娘、贞娘,你到死都不能原谅朕吗?”
宋太监佝偻着腰,走到殿外,颤声传讯:“皇后娘娘……崩。”
宫人皆下跪,脱冠散发,以示哀悼,未央宫中哭声震天。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皇后崩,臣五内俱伤,泣不可仰,然,圣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万统,不可因私伤而忘天下,眼下形势危急,臣斗胆,恳请圣上允臣觐见。”
随着这声音,安王从宫门外走了过来。
第64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安王年纪已经很大了,平日里素来养尊处优,走起路来向来是缓步当车,但是此际,他迈着大步,气喘吁吁,几乎要跑了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尚书令傅方绪、兵部尚书严真甫、临洮郡公李光达、以及一员武将,那武将浑身是血,连路都走不稳,由两个金吾卫士兵搀扶着他,一路拖着过来。
这显然是傅方绪和严真甫去搬救兵过来了。
宋太监心知不妙,必有大事,他暗暗“咯噔”了一下,迎了上去,面露难色:“圣上有命,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者……”
“那也无妨。”安王喘着粗气,接口道,“待老臣等禀完要事,请圣上杖毙老臣即可。”
临洮郡公李光达大步上前,拿出一块玄铁方牌,在宋太监面前晃了一下,沉声道:“此先帝御赐铁券,除谋逆外,可免除一切罪责,今日我以此物,保诸位大人性命,请禀告圣上,吾等有要事求见,虽死罪亦不能挡。”
李光达是先章武帝的重臣,年事已高,只在府中养老,久不涉朝政,不知朝中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把他也惊动了。
宋太监不敢再耽搁,飞快去报元延帝。
元延
帝听闻这番情形,心下一沉,勉强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
宋太监传了话,几个大臣急急进来,看见元延帝,纳头便拜:“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啊!”
安王老泪纵横,连连顿首:“郭元俭兵败,王永敬谋反,逆贼已经逼近长安了!陛下!”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元延帝耳朵嗡嗡作响,沈皇后之死已令他神思恍惚,此时骤然闻此噩耗,更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左右急忙将他扶住。
几个大臣各个面露担忧之色:“陛下!”
只有李光达皱了一下眉头,无动于衷,他指着对那个浑身淌血的武将,对元延帝道:“启禀陛下,此乃郭亥,郭元俭之子。”他转过来,对郭亥道:“你速速把丹州的经过向圣上说一遍,不得有所遗漏。”
“是。”郭亥磕了一个头,双目尽赤,咬牙道:“李颜诈败,在丹州城外设下埋伏,父亲识破奸计,固守丹州不出,谁料洛州刺史王永敬假借援军之名,骗开丹州城门,趁父亲不备,杀了父亲,把父亲的头颅挂上丹州城楼。”他说到悲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拼死杀敌,想夺回父亲的尸首,终未果。李颜趁乱发难,我军败退,丹州失守,洛州失守,陛下,长安危矣!”
大周开国皇帝以兵马夺天下,皇族历代皆有无双悍将,威慑四海,传至元延帝手上,江山稳固,可谓太平盛世,何尝料想会有今日这般兵临都城的局面。
当此情形,元延帝下意识脱口而出:“速叫淮王来。”
周遭出现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傅方绪和严真甫对视一眼,选择了闭嘴。
半晌,安王咳了两声:“陛下,五郎已除爵位,卸兵权,专一修道去了。”
元延帝猛然醒起,是的,赵上钧已经被他赶走了,他心中又酸又涩,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下环顾左右,顿时生出茫然之意:“那依众卿之见,朝中大将,还有何人可退敌?”
这时候,还是李光达开口了,他当着元延帝的面,依旧问郭亥:“郭元俭虽死,军中亦有将领在,犹不至全散,眼下我方兵马余几何?在何处?”
郭亥回道:“幸而右武卫大将军薛忠涛在,率军且战且退,眼下退至蒲津关,严防叛军。”他喘了一口粗气,沉重地道,“蒲津关距长安不到二百里,若再退,则叛军将兵临长安城下。”
“如此甚好!”元延帝精神一振,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命薛忠涛暂辖虎贲军,死守蒲津关,不得后退半步,长安尚有十万南衙禁军,严真甫,你举荐人来,率这十万禁军前去增援,务必将反贼拒于长安之外。”
李光达目中露出嘲讽的笑意。
兵部尚书严真甫满头都是汗:“依臣愚见,一则,薛忠涛虽勇猛,但非统军之才,郭元俭尚不能敌,何况薛忠涛乎?二则,禁军若去,长安空虚,若有敌自南来,长安不攻自破,此不可为,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将期望的目光投向李光达:“临洮郡公早年亦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如今应是宝刀不老,可为朕再战否?”
李光达面色淡淡的:“陛下恕罪,臣自知老迈,不若郭元俭逞强好胜,恐有负圣恩,不堪担此重任。”
他言语之间不太尊敬,俨然有轻蔑之意,但他是先章武帝的心腹,早些年,元延帝还曾经敬畏于他,在此局势危急时,元延帝也不好和他计较,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安王等人:“既如此,众卿有何良策?”
傅方绪躬身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断,此刻文武百官皆在宣政殿等候,还请陛下移驾,主持大局。”
元延帝马上将沈皇后之死抛诸脑后,命摆驾宣政殿,众大臣紧随其后。
傅棠梨在一旁听了许久,暗暗心惊,此时见状,回头看了赵元嘉一眼,见他犹自跪在沈皇后的床边垂泪,赶紧拉他起来,低声道:“太子还不快跟上。”
赵元嘉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茫然地“啊”了一声。
傅棠梨心里叹气,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叛军逼近长安,父皇要去和大臣们商议应对之策,事关重大,如此家国危难关头,你身为储君,怎能置身事外?还不快去!”
赵元嘉骤逢丧母之痛,正是软弱之时,又记得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以后你多听她的”,慌忙点头,抬脚跟上,才走两步,又回头:“那母后这边……”
傅棠梨果断截住他的话:“母后的一应后事,我会安排妥当,太子不用担忧,你把眼泪擦擦,自去办正事要紧。”
她上前几步,借着给赵元嘉递帕子的动作,压低声音,又迅速地补了两句,“我观那临洮郡公气度非凡,父皇既言他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此人胸中必有丘壑,太子记住,若你没有决断,就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大体不会出错。”
赵元嘉正当六神无主之时,太子妃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再次点头,魂不守舍地跟出去了。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正盛,光耀大地,傅棠梨抬头看了看窗外,觉得十分刺眼。
沈皇后既去,留下身后百般事宜,都需逐一操办。
元延帝是个凉薄之人,对身边的女人,不论林贵妃也好,沈皇后也好,都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实意,指望不上,赵元嘉不用说了,他就不是一个能办事的主,傅棠梨思忖着,除了她,也没人能管沈皇后的事了。
如今正值夏日,尸身易腐,又逢兵祸临城,未知明日如何,一应事务都耽搁不得。
傅棠梨遂做主,先是遣人去告冯太后,又命尚宫女官入,为沈皇后殓身更衣,置冰棺,停灵于未央宫正殿,元真宫道士本在殿外祈福,此时召唤入内,竖起莲花幡,焚起降真香,为沈皇后诵太上救苦经。尚宫女官协令,吩咐宫人撤彩器,悬白幔,传令六宫,上下妃嫔及内命妇等,脱钗环,卸脂粉,素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