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不是王十六的消息。裴恕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望后顿了顿,松开紧握的缰绳。
他这三天,太过放纵自己,沉溺于不该沉溺的情绪,该抽身了。
一刹那敛尽所有情绪:“成德的军师是谁,查出来了吗?”
“只查到姓林,来历还没查到,”张奢回禀道,“听说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的很少露面,三个月前投靠李孝忠幕府,三个月里连升几级,很受重用。”
裴恕抬眉。短短三个月就能取得李孝忠的信任,这个人,不容小觑。李孝忠一向跋扈,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次能主动协助官军,是不是与那军师有关?但李孝忠又占了平恩,若是一心维护朝廷,便不该有此举。
所以这个军师,究竟是敌是友?
“再去查,一定要查清此人的身份。”裴恕吩咐道。
兵戈已平。丢失的四座城池收复了两座。割让出去的两座,必将成为成德和魏博争斗的导火索,河朔内乱,将由此始,河朔平定,也将由此开始。
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成德的投靠,并不在他计划里,他原是想以城池诱惑李孝忠,让他与王焕翻脸厮杀。所以,是不是那林姓军师的出现,改变了李孝忠的想法?
握住丝缰一抖:“返京。”
青骢马撒开四蹄,如飞一般奔驰,冬日的风割在脸上,寒冷,生硬。她这时候,还没醒吗?
洺水城外。
又一碗药喂下去,大夫俯身在榻前,开始针灸。
一根,两根……五十八根。眼看王十六额头,人中、手臂,密密麻麻全都是长长的银针,周青紧紧攥着拳。
整整三天了,药吃了那么多,这么长的针一天扎几遍,她为什么,还是没醒?跪伏在榻前,几乎是绝望着,一声声低唤:“娘子,快醒醒吧,青奴求你了。”
“郎君,”大夫犹豫着,“可以试试针灸膻中穴,只不过男女有别……”
周青红着眼,许久:“好。”
王十六依旧困在混沌中。
没有人唤阿潮,也没有人再唤王观潮,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都消失了,天地之下,只剩下一片寂静,空虚。
让人陡然失去了心劲儿,只想就这么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吧。
却在这时,陡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混沌在旋转,在消失,虚空之中,模模糊糊,出现那双熟悉的眉眼,是薛临,低头看她,语声温存:“阿潮,回去吧,你不能来这里。”
哥哥!王十六踉跄着去追,去抓,那双眼消失了,在几乎把人撕裂的痛苦中拼尽全力喊了一声:“哥哥!”
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睛。
“娘子!”眼前是周青赤红的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昏迷前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里,王十六闭着眼躺了会儿,再睁开眼,看见胸前的衣服剪破一小块,扎着几根长长的银针,看见胸襟前面暗红的血迹,她吐血了。
“娘子漱一漱吧。”锦新端来温水,轻轻扶她。
王十六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定定神:“我睡了多久?”
“三天,”周青忙道,“不过没事,吃了药就好了,娘子不怕。”
怕?她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都瞒着她,但她早知道了,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无所谓,只要报了仇,她早就想去找薛临了。“裴恕呢?”
“裴恕他,”周青犹豫着,许久,“和谈已成,节度使撤军,裴恕回长安了。”
阿潮。王观潮。
王十六又闭上眼睛,许久:“收拾一下,我要回南山。”
第23章 拥抱
冬色渐浓,树木一大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向天空,南山北面大片的松柏虽不曾落叶,但天寒地冻,也早变成阴郁的深绿,看起来冷而压抑。
王十六从半敞的车窗里,沉默地望着外面。
她很少坐车,在她的认知里,坐车意味着身体弱,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生平最不愿意的,便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娘子,”周青控着马跟着车边,低头轻声,“外面冷,要么关上窗吧。”
“开着。”王十六依旧靠在窗边。
她极少生病的,哪怕天生就有心疾,但她一直都知道,要跑得快,要跳得高,要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哪怕是凭着意志,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体。
天生就背负罪孽的人,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让母亲再找不到理由,用那样冷淡失望的目光,轻轻地,瞥一下。
“娘子,奴有点冷,”锦新坐在对面,低低咳了一声,“能不能关下窗?”
王十六知道,并不是锦新怕冷,是锦新怕她受了风加重病情。这种体贴到极点的关切让人突然难过到了极点,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周青连忙关了窗。
车厢里安静下来,马脖子下面的金铃叮当叮当,闷闷地传进来,车子转了个方向,他们拐进了上山的路,是大道,那条通往薛家别业的隐蔽小路太窄,只能走马,不能走车。
那时候,她便是因为这个,要学骑马。年纪小,马匹高,她的天分又不十分好,一次次摔下来,再一次次爬上去,不知第几次摔下时,薛临握着她的手,抱她坐在身前:“我还不会两个人共骑,要么你带着我吧。”
他哪里是需要她带?他是为了在后面,替她拉住缰绳,免得她再摔下来。既要帮她,又要照顾她的自尊,她这样骄纵的坏脾气,便是他一天天惯出来的。
无数过往突然一齐涌上,心脏刺痛着,王十六深吸一口气。
阿潮,阿潮。王观潮。那么相似的眉眼,那么相似的唤声。一样吗?
平恩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
诸事交接完毕,裴恕在城门外停步,向前来送行的洺州众官员拱了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青骢马四蹄如飞,踩着经霜的乱草向前奔去,身后人影憧憧,黄靖等人都没有走,三三两两,遥遥跟着相送。
裴恕望见极远处苍灰的山色,看见路两旁迅速退后的树木,王崇义绷着脸,心事重重落在队伍最后,使团行进得很快,仿佛是一眨眼间,便已经越过十里亭,再过城外驿。
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他好像有什么事,不大不小一件事,忘了办似的。是什么事?
南山。
山路越来越窄,终于连马车也不能通行,王观潮扶着锦新,慢慢下来。
兵乱之后,昔日平整的道路此时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周青生怕她磕绊到了,忙跳下马来扶:“小心。”
小心,从前薛临,也总这么跟她说。她初初学会骑马时,嫌山上地方小,不好施展,便在这条山道上练习。母亲要躲着王焕,她便也不能抛头露面,所以每次都是在黄昏时,踩着暮色,在山道尽头草草跑上几圈。
夏天有蚊虫,冬天有冰雪,春秋时游人多,而且黄昏时,光线大抵是不太好的,要注意脚下的路面有没有坑洼磕绊,注意前面,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野兽。
有太多问题需要留心,她总是记不住,也许是因为,薛临总会跟着,薛临总会,帮她记着吧。
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前面一座青石牌坊横跨道路两边,半圆形的斗拱又宽又厚,高悬在半空,裴恕拍马穿过,一刹那间,想起洺水城悠长的门道,握着丝缰的手不觉就是一紧。
他有些明白,这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总是缠着他追着他,让他厌烦,让他总想甩开的人,不见了。
王观潮,已经三四天不曾有她的消息,她现在,醒了吗?
南山。
山道走到尽头,向后山处拐进去再走一段,便是薛家别业。王十六沿着外围慢慢走着,地面上堆着层层砖石,砖石上面又是砍倒的树木竹枝,密密层层堆满了,地面上几乎一点空隙都看不到。
是她上次来时布置的。这样毫无区别,无处下脚的一堆,就算王焕来了,也休想找到薛临的埋骨地。
可她,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干,王十六
高一脚第一脚走着。这边一棵杏树压着的地方,是中庭的方池,养着金鱼种着碗莲,她和薛临时常在池边喂鱼赏花。这边松树压着的地方是小书房,薛临时常在窗下给她描双勾字帖,供她临摹。
她的字,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小时候跟着母亲东躲西藏,虽然开了蒙,但母亲没多少心思认真教,到七岁时,她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就因此,时常看见母亲那样冷淡失望的,轻轻一瞥。
后来,薛临教了她。她起步太晚,于间架结构上不很领悟,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怎么看都是难看,急躁起来,又撕了一张又一张,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每到这时候,薛临会捡起她撕碎的纸片,展开了捋得平整,一点点找出比之前进益的地方给她看,他带着笑,温存鼓励的目光:“阿潮每天都在进步,阿潮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潮。”
阿潮,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队伍追随着主帅的速度放慢,裴恕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山色。
三天过去,他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这三天里他也很少想起她,事情太多,丝毫容不得分心,而她一向,也不该是他记挂的人。
可现在,在这寂寥的大道上走着,突然之间,有点不习惯。没有她追在后面,一次次拦着,拽着,向他说着各种不妥当的话,一切都太过于安静了。
从前,他享受甚至追求这种安静,而此时,在经历了王十六一次一次,用力在他眼中心里留下印象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魏博与朝廷,是敌手。他与王焕,有私仇。他与王十六是注定不可能相交的两条路,洺州诸事已毕,一切不该有的,都该抛下。
心中陡然清明,裴恕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飞快前行,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裴恕认出来了,是他留在洺水,照看王十六的侍卫。
南山。
暮色一点点落下,王十六在后宅遗址处站定:“都退下。”
锦新很快带着侍卫们离开,周青犹豫着,不肯留下她一个人,王十六转过脸,看他一眼。
她也不要他留下。她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周青沉默着,不得不退去远处树下,眼下,这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王十六蹲身,双手在废墟中扒出一小片空地,双膝跪倒。
没有标记,没有坟茔,但她牢牢记得,薛临,就在这里。
匍匐下去,脸贴着地面,经了霜的土地冰冷坚硬,她曾经那么温暖的家,现在,只是一座座孤坟。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孤零零一个,埋在这里。
“哥哥。”喃喃唤着,眼泪掉下来,落在地面,很快看不见了。
她从不曾奢望过遇见薛临,也不曾奢望过,会有人喜爱她,关切她,拼上性命护着她。薛临,她从不曾有过的父亲,她宽和包容的兄长,她刻骨铭心的爱人。
“哥哥,”整个身体都展开了,贴着地面,王十六在无法承受的哀恸中闭着眼睛,“哥哥,我好累。”
疲惫到极点,有一刹那极想就这么算了,她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下一息,又再打起精神。她不能放弃,王焕穷途末路,王崇义也夺了兵权,只要再努力些,这些害了薛临的人,她能一个一个,亲手杀掉。
“哥哥,等我。”红唇吻过冰冷的泥土,跟着起身,“青奴。”
周青飞跑过来,王十六低声道:“找个地方歇宿,明天一早,启程去长安。”
周青吃了一惊,想要劝她,王十六摆摆手,走去山崖前。
天光是一下子落尽的,冬天的夜,来得很急。“阿潮,不要太勉强自己,那样太累了。”薛临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从来都不是天分高的人,世上很多事对她来说都太不容易,她需要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撑不住的时候,总会看到薛临温存的眸光。
可是这一次,她偏要勉强。老天不给薛临公道,那么,她来给。